特瑞立马再次抓住他,局促地说道:“我们可以一起离开,搬家吧,我改变主意了。”
布莱姆望着他,看了好一会也没有回答,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种安慰似的笑容。
“不行,孩子。已经不能了。”他亲吻孩子的脸颊,轻声但却清楚地回答他,“请不要痛苦,请原谅我吧。”
特瑞唯一的回答,便是将头埋进父亲的肩膀,手指绞着他的长发,悲伤而激烈地哭泣。
那天下午,特瑞没有去河边赴约,玛丽等了一场空。黄昏来临之前,一家三口都在一起度过。在书房的桌前,布莱姆详尽地对于母子二人可能用得上的财产、债券、与继承权进行了一番讲解,并且不断找出重要的法律信件,向他们展示。他念着信,莱雅莉几乎有一半没有听懂,更不用说特瑞,可是他们没有打断。书房里,三个人都佯装那些枯燥的法律术语至关重要,不过他们都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去想那件让自己痛苦不已的事情,哪怕一分钟也好。
所有窗户都紧闭着,蜡烛的光从书桌上散射,他们三个人挨得那样近,就好像形成了一条帐子,将烛光阻隔在他们之间的小世界里。屋子里光线暗淡,烛光好像也舍不得离开这个小世界。可是很快就产生了缺口——布莱姆起身了。烛光立马从他原先坐着的方向倾射,照亮了房间。
被投射在墙壁上的布莱姆的影子庞大得有些滑稽,它随着烛火单薄地摇晃着。是窗外雨下起来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雨滴不间断地击打树叶、草丛、窗沿,十几分钟过后,开始能在室内闻到植被新鲜的气味。这是格温切斯特山今年入春以来的第一场雨,它轻柔地、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落下、一遍遍覆盖,像一些已被诉说的词语一样重复着。示爱的词语,责备的词语,安慰的词语,争吵的词语。它们之间的不同少于一滴雨与另一滴雨的不同,区别只在于落在叶片上还是落在地面。特瑞很奇怪,他从前怎么就没意识到这点?他为什么从未想到珍惜那不变的、日复一日落下的雨点?
奇异的、燃烧似的眼泪从特瑞的面颊划下。他望一望书房的钟,才十点呢。特瑞想跟父亲谈谈,请求他的原谅,可是要父亲原谅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好。父亲会回来的,父亲不会欺骗。可父亲没有答应过他会回来。难道他会和他们永别吗?“他是爱着我们的!”这思想突然出现,像是黑暗中的闪光一样掠过特瑞的全身。可是,很快他又被一个持续盘旋的字眼淹没——永别。
在特瑞发愣的时候,父母突然又谈起他将来的打算。他到了可以离家的年龄,不错,不走出狭窄的家庭小圈子是行不通的。如今应运而生了大众化的新型教育机构,贵族间也开始时兴外出学习、旅居国外。他有着许多可能,许多选择,是的,特瑞,因为你还有很多时间——布莱姆急迫地将一切必要的伪造文件、证明再次交代了一遍,它们一一对应着不同的假名与身份。虽然说的是特瑞的事情,可他自己却觉得插不上话。
思想与词语都消失了。特瑞小心翼翼地一动不动。就在不久以前,他还不曾预感到“永别”意味着什么。他就像别的孩子一样,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对过去的朋友说,“再见,常来信。”他自以为他想到过永别,其实他什么也没想到。
他的余光瞥向墙上三人组成的黝黑庞大的影子,仿佛他是单独面对着它。它使他害怕。它无法被触摸到,它是一个空洞的形式,它什么也不是,却像太阳下的光与影一样清晰。这个家的一切都剥落了它们的表壳,裸露出底下混乱不堪的东西——一些软塌塌的、融化在一起的古怪东西。特瑞无法理解它。他希望事物回到它们未剥开外壳的样子,又或者说,希望他还能像原先一样看待它们。
天黑了。雨已经不再下。布莱姆拥抱着特瑞,他还是一动不动,无法表述他所发现的感想。他浑身冰冷,很想开口挽留,又或是向父亲道歉,可是却陷入了一种可怕的迷醉的状态。布莱姆松开手,对他笑笑,然后转过身抱住了莱雅莉。他们的脸埋进对方的肩膀,特瑞感到他们的存在是朦胧的、柔软的、透明的。他们不想分离,但无能为力。就像他们原本就压根不想存在,却不能死去。
拥抱持续了二十分钟,他们之间没有一句言语。所有能诉诸的话语都完全无用,还有特瑞——无用、多余、顽劣。然后这对夫妻几乎同时互相松开了手,他们因此笑了出来。是那种由鼻腔嗤出一声轻响的笑,就像叹息一样,充盈着特瑞的双耳。
布莱姆打开门往外走。走出院子的白色栅栏时回头看了看。这是多余的举动。他原本可以直接在屋子里消失的。可是他选择了开门、走出去,走向黑夜里很远的地方。
特瑞感觉到母亲牵着自己的手握得很紧,像是害怕他会冲出去逃走似的。不,不是这样。她是害怕她自己会逃走。她的手臂在颤抖,可是却牢固地将她固定在那里。
她站在门后注视,那种目光不是在等待,它有什么意味?特瑞没有任何见解。他深爱着母亲。除此之外,他束手无策,无法想到其他任何事情。
仿佛有一个野性的庞然大物笼罩在他之上,而他、他们,整个房屋、整个世界都在它之中。风吹动了光秃的树梢,连它们也在它之中。这让特瑞甚至不再感到害怕了。难道还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吗?
他想象着自己的死亡,真正地变成他的表壳之下的那个恶心的、暧昧的、软绵绵的东西,就和树根、一块石头、或者湿润的泥土没有区别。不论是特瑞·斯托克还是特瑞·米德兰,或者是特瑞·阿鲁卡尔德,他能想到的,自己与世上所有事物的唯一关系,就是多余,即使是对于树根、石头、或是泥土,他也是多余的。
事情就是这样,母亲,父亲。是的。而他,特瑞,留给他的还有很多,很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