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米忒提不理解莱雅莉,从多个方面来说都不能理解。第一,她为什么这么恨伊米忒提。第二,她为什么又不够恨伊米忒提。
对于伊米忒提这个位置的魔物来说,万物转瞬即逝,离别是世界的基本要素。当经验在时间轴上被无限拉长时,所有事物的消亡都远远显著于它们实际的存在。寿命不够长但是足够聪明的人一般也清楚这点。
自从十年前布莱姆的出现打乱了切维厄特平原死水一般的沉寂后,伊米忒提就如鬼影般开始纠缠他脑海里那个红发女人。布莱姆随身佩戴锁魔戒,她对他无可奈何,可是根据他的记忆去人界打探一个普通人类的下落并非难事。
他在哪遇见她的?东安格利亚的沃伯伊村。她的下落如何?被他的朋友送去做假冒身份的女仆。她很少给他回信。在他面前,她尖酸、倔强、难以接近。这些在布莱姆坠入湖水的一瞬便被伊米忒提窥视得一干二净。简而言之,诸多迹象表明她不笨,很少被利用、欺骗,经验论者也很难叫她自愿去地过半睡半醒的平凡日子——经验论者是伊米忒提最讨厌的一类人类。
那么,更多的疑问:第三,莱雅莉究竟是不是个聪明人。第四,一个聪明人也有可能同时是一个十足的白痴吗?
她暗中窥探过那个红发妞,自认为对她脑海里的记忆与感情一清二楚。不难想象布莱姆为她愿意奉献沦陷到何种地步:她太可怜、太痛苦了。敏锐的头脑让她从儿童时代所受的压迫中就习得了某种智慧,虽然她从没有机会或决心去实现什么,但她无法被驯服,不会被满嘴仁义道德、天经地义的漂亮话蒙蔽。因此别人误解她、诽谤她、恐惧她。对于她这种人,在这世上是什么都无法得到的。除了极少数人对她的爱。
在第一次潜入卡里家的宅邸并读了莱雅莉的心后,伊米忒提就很不喜欢自己所看到的。她不喜欢布莱姆,也不喜欢莱雅莉。准确来说,他们和伊米忒提是同一类人,可是却不愿成为伊米忒提的同伴。
布莱姆对伊米忒提的身世推测得不错。在很久以前,切维厄特平原没有伊米忒提,九死湖也没有名字。那是一个终年不涸、明亮如镜的湖泊,除了风吹皱水面时,一切时候它都如铁一般死寂。位于湖底的泉眼日夜喷发着酸性物质,任何接近它的生物都会强酸很快杀死,连微生物也无法在水中延存。直到第一代血族们在这里构建了小型的集落,为了可饮用的水源,他们通过多年的探险与魔法实验,设法用咒文将湖下层的水彻底与湖底隔绝。
随着九死湖不再对生物产生致命毒性,湖水第一次迎来生命的力量,伊米忒提也就随之诞生了。起初,她没有自己的意识,也不知晓自己的存在,只是本能地遵循湖水的职能,忠诚地反映抵达湖面的一切景象。久而久之,她的欲望与五感发展完备,有时她通过模仿临水之人的投影取乐,或是将某个路过湖畔的倒霉鬼拉下水溺死来缓解无聊。不久,湖水的意志又演化出了白零,他是一个比伊米忒提更年轻天真的魔物。
对于那个建立在他们栖息地不远处初成雏形的社会,她和白零从根本上不能认同,甚至对他们感到费解。他们热爱给事物命名,煞有介事地给它们分门别类,并将其称为知识。比如伊米忒提属于不死不定型三阶魔物,白零属于不死不定型二阶魔物。伊米忒提不禁要发笑,他们给的这个名字、这个身份,根本不足以描述她的万分之一。她可不想被一个缺乏想象的僵化定义所框架。
本质上,那些人对于一些最基本的定义都不能达成一致,也不可能基于某个理念形成平等的共同体,即使他们捏造了了新的生物学名词“血族”来做为集体身份认同、并且真实地脱离了人类的生理特征,也不可能行得通。他们的天性之中就延存了祖先的思维局限与自私自利,总是困在自己的幻觉中。问题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幻觉。
可是伊米忒提·不死不定型三阶魔物还是接受了自己的名字。如果没有名字,就无法被任何人的声音呼唤。伊米忒提讨厌人的语言,或者说她不屑于一切基于感官与人类理解力的模式与认知,可是如果缺乏这些,她的世界又变得空空如也。
再后来,初代血族们自取灭亡于他们的傲慢、局限与残酷。尘埃落定后,切维厄特平原的深处只剩下了伊米忒提和白零。
对于布莱姆的到来,她并不反感。他是一千年间唯一一个再次用人类语言呼唤她名字的人。他为自己的存在辩护,为他们人科生物不完美的生理与心智而辩护。他的辩词简单粗陋、理所当然,是极具代表性的人科生物思维范式:缺憾就代表活着。
伊米忒提也想活着。
于是她选择将自己完美、无限的形态转换为一个无能、丑陋、无聊的躯体,一个和布莱姆以及他的祖先们一样的躯体。作为湖水之灵,她一向认为拥有样貌与形态就会被摄取与定义。不过她想碰碰运气。她想知道布莱姆会怎样去看见她、呼唤她、定义她。
可是布莱姆没有选择她。他选择的,或者说,他想选择的人是莱雅莉,一个有限的、无能的、每秒都正在成为自己的尸体的人类。
伊米忒提如今被囚禁在一具讨厌的愚蠢的□□里,尽管是她主动的实验,可是这次尝试的背后动机一部分出自于布莱姆激发的灵感。她感到自己受骗,因而十分愤怒。
为了报复他,她自愿服务于他的敌人、设法毁掉他的爱人。她知道布莱姆会为此感到痛苦——这和毁掉布莱姆本人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