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赛格在与莉莉娜的对谈中评价莱雅莉为具有”过度讥讽与否定的倾向”时,如果莱雅莉在场,她一定会以掀翻屋顶的气势大声否定:“我不是!”
实事求是地说,她是。
她善于否定的特质到了什么地步?在她过世一百多年后的一天,她那改了名的儿子坐在火炉边读《浮士德》的时候,看见天堂之主管梅菲斯特叫做“否定的精灵”与“促狭鬼”,甚至忍俊不禁地差点将红酒喷出来。那是他失去母亲以来第一次想到她发笑。他越读越在那个冷嘲热讽、阴阳怪气的魔鬼身上看到母亲的影子。如果他母亲本人还在世,看见他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啃一本大部头的皇皇巨著,必定也要嗤之以鼻地对歌德揶揄两句:“这个浮士德不就是个无能又虚荣地热衷于抽象学问却又期待自己走向现实世界幻想者吗?”
诸如此类的评价,她给得太过轻易,几乎没有一部伟大的作品能叫她不作批评。1616年的冬天也没什么两样。当特瑞在他的房间凝重深情地念着彼得拉克的优美诗歌,为诗中优美轻盈的金发女子心醉不已的时候,他的母亲正准备下楼出门去查看降雪的情况,以确保屋顶滑落的雪不会积在墙上。她特意从门框探进半个脑袋,说了一句:
“我就看不出来这写的哪里好了,反正他写的女人头发全是黄金的颜色,泉水无一例外都像水晶一样清澈。缺乏想象。”
“妈妈,这是写作手法。”特瑞把书放下,摊在膝盖上。
“你要是这么喜欢金头发的女人,玛丽可会不高兴。”莱雅莉做了个鬼脸,说道。
“那是写作手法!不是说她们的头发非是字面意义上的金色!爸爸,妈妈又来了——”
布莱姆刚刚换上披风,走上楼梯张望了一下,迅速掌握了当下的情况,于是毫不犹豫地搂住莱雅莉的肩膀,并以最优解应答了特瑞的抱怨:
“对不起了孩子,这回我得站在你妈妈这边。因为我喜欢红发的女人。”
莱雅莉故意刁难地说:“喔,那有一天我头发花白了呢?”
“那我们都是白发了。”
“让我一个人安静地呆一会可以吗?”
莱雅莉直到儿子的房门被恼怒地关上,才笑了起来,并且能从她鼻翼边上皱起的细小沟壑看出,她在努力不笑出声。
格温切斯特山的一月不是为了人类创造的——至少不是为了人类的愉悦。很难相信一个月前令人喜悦的无辜的毛茸茸的雪花会叫人恨得咬牙切齿。有时它们会压断引水槽,那样积雪就会融化进墙内,将整个屋子里都变得潮湿阴冷。外头的山与平原都是白色的,它们看起来柔软蓬松,陷在里面却像锋利的刀一样,如果不穿靴子腿一定会受伤的。
莱雅莉给室内鞋套上靴子,抓起玄关的衣帽架上挂着的披风。可是突然,一个小东西从一堆外套里飞了出去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那东西在地面歪斜地旋转了几圈,这才扁平地倒向一面。
莱雅莉和布莱姆都同时望向那个掉落在地的东西。那是一枚小小的银币,很厚实,以粗糙的工艺雕刻着装饰纹样与动物图像。布莱姆诧异地看向那银币,难以置信地僵硬在原地。
“喔,这是……老天,我还以为不小心弄丢了呢。”莱雅莉恍然大悟地伸手去捡起它,“这是赛格送我离开前给我的,背后有什么说法我已经记不清了。”
她看了看丈夫怪异的举动,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可是要试图记起十几年前一个特定的情境又谈何容易。她努力地为自己辩解起来,但是又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辩解。
“它是……呃,你瞧,我一直带在身上,就是想着东西大概有什么用途,赛格他总不会塞给我一件完全无用的东西。不过我再见到你时已经距离那时三年,又发生了种种变故,我们还老是东奔西走,有一天搬家时放进口袋里便忘了。”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莱雅莉以为布莱姆还会再说些什么,可是他却沉默了。他将莱雅莉的手攥在手里,像是要迫使她紧紧握住那枚银币。
“这个——你最好一直带在身边。”他又补充道,然后又陷入了沉默。
“它来自……诺森布里亚。布莱姆,你曾经的故乡。”莱雅莉说。她只记得这么多了。
“它不属于我。”
听到那个字眼时,布莱姆像是被什么沉重无比的东西击中了。他知道他回答的态度说不上友善,可是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无法责备莱雅莉,因为与之相比,他自己隐瞒与无法解释的东西更多。在不悦的氛围中,他们出了门。
天空笼罩得很低,山与田埂一片白色,让天地之间的空气折射出一种怪异、过饱和的蓝色。他们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巡视着房屋的情况,细致地检查了烟囱、屋檐、以及各处门窗。然后布莱姆铲走台阶上的雪,在通向房屋的小路两边将那些雪压紧实。
“你在生什么气呢。”莱雅莉说道,语气不大愉快,与其说是布莱姆在生气,倒不如说是她在生气。她将银币收在口袋里,隔着手套也能感受到金属表面粗糙的质感。
“这枚银币被赛格施加了魔法,简单来说,它能够保护周围的空间不受魔法生物的侵害。尤其是来自——某个特定地方的血族与魔物。他们是赛格和我最主要的敌人。”布莱姆一边艰辛地进行这项不易的工作,一边尽可能诚恳地回答她的问题,“他希望它能够保护你。这也正是为什么,失去这银币后,他不得不迁居别处。我已经很久没有他的音信了。”
“既然都是魔法,他为什么不再做一个类似的呢?”
“这枚银币曾所属于一个特定的人。他残留下的气息是这个保护魔法的媒介。”
“那个人不是你吗?”
“不,不是我,亲爱的。我很难向你说清楚。那个人很邪恶。这魔法就是为了抵御他。”他停顿了一下,雪铲用力插入厚重坚硬的积雪,他的语气有些苦涩,“我不知道赛格是如何认得他的。”
空气中有一股木头受潮的发霉味道,这气味给予布莱姆一种另类的安慰。他机械地进行着剩下的铲雪工作。雪花缓慢从天空中飘下,像是陷入漩涡一样,在风中打着转。莱雅莉在屋檐下站着,寒风像电流穿透皮肤一样,在她脸上留下一阵刺痛。通常来说她喜欢看布莱姆完成那些毫无新意的工作,并且在这时和他交换个一言半语——大多数时候是她百无聊赖地问布莱姆夏栎、梧桐、鼠尾草,以及一切她目光所及的植物用法语该怎么说。可是那天晚上,他们两个人都觉得很难开口,问不出任何一个琐碎的问题来。
“那个人是我的弟弟。是他把我变成吸血鬼的。”布莱姆突然说道。
莱雅莉从鼻腔中模糊地发出一声应答。布莱姆大抵觉得莱雅莉对他感到不满,于是继续说道:
“他和我……一起犯下了弑君的罪行。最后他继承了那套可怕的制度。他杀死了很多人。他害怕我,并且——我认为他恨我,可是又希望我为他的罪孽负责。而我对此无能为力。”
可是,莱雅莉并不是不满。她想的究竟是什么,就连自己也不大清楚。只是,她看着丈夫的身形在夜幕中变得模糊时,就一直在沉思。
晚些时候,他们一同去查看马厩。这个季节真令人憎恨,如果一直在室外行走,不一会就会感到暴露在披风外面的脸变得麻木僵硬。可是马匹总是更喜欢待在外面,即使天气恶劣也是如此。他们必须确保马儿有足够的时间离开马厩,这至关重要。
他们牵着马在覆盖着白雪的乡间缓慢地走着,苍茫的天空下只有野草刺穿积雪。莱雅莉深一脚浅一脚地拖着自己的双腿前进。她突然感到他们像两只孤独的野兽正在拓宽自己的领域。他们很强壮,但无法欺骗雪地——谁都不能。任何在大地之上的活动都将被洁白的雪记录,这让莱雅莉觉得她和布莱姆像两个被收录在档案里的犯罪者。
“我们曾经的世界相隔真远,布莱姆。究竟是谁安排我们相遇的?”莱雅莉用平稳的声音说道,“这我可不在乎。重要的是,现在我们属于彼此。”
“不,是我属于莱雅莉。”布莱姆甜蜜地挖苦道。
莱雅莉听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便笑了。他们之间曾经有一道难以逾越的界限。那条界限的形状是难以捉摸、无法言喻的,可是他们两人都知道,只要越过它,就会面临不可知的灾难与痛苦。虽然具体而言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无人可以预知,但他们都想知道,都想越过它。他们那时就也知道,自己早晚都会越过它。于是现在,他们都以格外光明、向上的心情看待一切。因为布莱姆已经属于莱雅莉了。他是属于莱雅莉的。
可是他们都清楚,这条界限从来没有真正消失,并且,它需要反复被跨越。
虽然眼前乡村的风景枯燥而阴沉,莱雅莉还是很庆幸自己出门了。她想告诉布莱姆,这时刻多么美好,因为她在屋子里的时候,经常会想象屋外的一切、穿过他们温馨可爱的白篱笆之外的事物是否还在。她觉得他们应该感到幸运,这一切都还存在。远处的村庄没有变成一片苍白的覆盖着雪的虚无平原,山丘也还屹立在他们前方。因为这一切也有可能很轻易地就不在那里了。
路两边的灌木传来窸窣的动静,是树枝与枯叶碎裂的微小声音。莱雅莉朝声音的来源望去,看见一双闪烁着荧光的眼睛。
“是鹿。”她说道,“它离得好近,难道不害怕我们吗?”
雪没过鹿的腿,快要挨到它的肚子。它站在那里凝视着两个路人,像是非常明确它在看什么一样。它一动不动。这使这场与野生动物的平常邂逅显得很怪异。
“快回去。”莱雅莉接着说道。
可是鹿并没有动作——并不是因为它没有听懂,更像是它不想理会。它就像正在执行一场邪恶的犯罪时被他们恰好撞破了——并且,那绝对是他们无法理解的一种邪恶。莱雅莉的脊背一阵颤抖。
“回家去吧,小姑娘。”莱雅莉又重复了一遍,并且向鹿挥了挥手,“别呆在这了。”
“莱雅莉,快走。”布莱姆突然毫不客气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