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那些郁闷遥远、显得毛茸茸很模糊的时光,她和路易丝在课堂上,各自做着各自的功课,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彼此各不相扰。她们并没有喜欢对方到了可以谈天说地的程度,并且也为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感到庆幸。直到下课,两人分手的时候,态度也极其冷淡,总是匆匆离去,两个同龄的伙伴连手都懒得伸给对方。
又好像是在某场晚宴上,人声嘈杂,路易丝穿着沙沙作响的漂亮礼服,手中握着鸵鸟毛的扇子,同她身边的一圈人聊着音乐与宗教对社会的作用,一会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一会故作惊讶地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维尔利特在宴会厅的另一边,显得凶狠,有些可笑。要不是为了母亲,她会马上离开。不时有想要巴结阿鲁卡尔德家族的血族新贵,比如汉斯爵士家的女孩们,目光追随着她,不断地探究打量,找到机会便单独和她说两句话。面对他们,维尔利特一点也不笑,很少开口,说话简短,心里却感激同她说话的人——他们的在场使她感到没那么局促。呆够了时间,她就会找一个正当的理由抽身。
和路易丝在同一个屋子使她痛苦。而路易丝也从来不同她说一句道别、挽留的话——直到今天。
“你不要走。我要你留下,亲眼看着你痛恨的朋友是怎么被他们作贱的,他们会怎样卑鄙无情地杀死她,也许这恐怖的情形才会叫你醒来,叫你明白一些道理——如果你不吸取我的教训,迟早有一天是会轮到你的。”
维尔利特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尽管她很想回头。她想告诉身后的死囚,她并不是不知道那教训,也并不是不理解路易丝所说的话。正因为理解,她才选择充耳不闻。
有些声音震耳欲聋,且无处不在。只有做个聋子才不会发疯,只有听不见那声音才能继续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像路易丝和她的父母那样自寻死路。
“好啊,好啊,维尔利特·阿鲁卡尔德,你是天下最笨的傻瓜,从很早开始我就讨厌你。不论我试图教你什么,你都学得一塌糊涂,还一副不可一世的蠢样。你已经无可救药了,还是滚吧。你的下场不会比我更强。”
一扇扇铁门再次在维尔利特身后与路易丝的面前打开又关上。
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秘密。
在她年轻而漫长的生命尽头,路易丝·德·卡佩平静地说出了她的秘密:她一向厌恶自己的朋友维尔利特·阿鲁卡尔德。
到了室外,晚霞已经消逝。斯沃德备了马车在监狱前院那些歪树前等待。维尔利特上了马车,斯沃德骑着马,靠着维尔利特那一面的窗户并排而行。他一贯的啰嗦,汇报着今夜待完成的事项以及其他一系列一本正经的任务。
维尔利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半睁着眼打起了瞌睡。初升的月亮照着她的脸,夜晚的微风从打开的窗户吹拂她的眼皮和面孔。
她想着路易丝的话,想着她对她说道,那些消失的事物从来都没离开过她们。她依旧觉得并不同意,转念一想却又感到那话语中的诚恳与坦率叫她难以辩驳、不寒而栗,仿佛许多被她遗落的记忆依然在她头顶投下一个巨大的影子、一个深红的血印。
有些事情不记下来便会忘记。许多事情,维尔利特不爱记下来,并擅长去忘记。
黄昏过后,夜间的空气反而变得温暖。她在摇晃地向前驶去的马车上闭上眼睛,陷入了熟睡,并让自己忘记路易丝,忘了她说过的话。在她睡着前,她想,路易丝说的一点也不对,所有事物都会消散,难逃一死,只有我们记得的事情才是真正对我们产生影响的事情,而即使是那些记忆,总有一天也会被遗忘。
维尔利特不会想到,397年后的一个夏日,一名名叫薇璞的半吸血鬼少女会从一个遥远而可怕的梦境中醒来——关于那个梦,她一睁眼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可是梦中呼唤她、叮嘱她的声音让她感到长久的惆怅。她什么也没多想,因为她是一个实用主义的人,很快她的注意便被她所居住的环境吸引过去了:这是一个低矮的带天窗的阁楼,一入夏,炽热的阳光透进屋子里,闷热得不得了。她擦着汗起来洗漱,给狭小空间里收养的五六只流浪猫添足了水。
直到那个夏天的傍晚,气温才稍稍凉爽,一天的血猎课程也在这时结束了。班上几个吵吵嚷嚷的男男女女们结伴要去工会分部附近的茉香坊小聚——当然,没有人邀请她,她也不想去。只是回家的路上,她偶然瞥见了茉香坊那个新来的服务生——一个金发扎成两股辫子的矮小女孩。班上的笨蛋们似乎又在店里惹上一场闹剧,她远远听到他们叫金发女孩的名字:罗兰。
她感到喉头酸涩,觉得那人似曾相识,却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直觉。那么显眼的发色与模样,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如果她曾见过她,是不可能忘掉的。
于是薇璞恍惚地眨了眨眼,喉咙的胀痛转移到了胸口,转为一股莫名的熟悉:一半是怜悯,一半是愤怒。她并不知道,母亲凯瑟琳从外祖母路易丝·德·卡佩那里继承的seed最终没能交到她的手上,可是那些最微妙的记忆与最深沉的仇恨在她的血脉中继续流淌。
维尔利特不会想到,397年后那天,她忘记了一切,成为了罗兰,因此她不知道,路易丝·德·卡佩临终的恶毒遗言正确无比。她说她即使死了也忘不掉她,她说维尔利特的下场不会比她更强——即使连维尔利特自己都忘记了自己是谁。
397年后的某天,斯沃德替罗兰挡下了蕾贝卡的攻击,维尔利特恢复了自己的记忆,却最终再也没能想起她曾经痛恶的伙伴路易丝——她非常擅长遗忘,尤其是那些令她不快的事物。
399年后的某天,仅仅过去了一两年,却像是过去了很久、很久,她曾经奉为圭臬的事物被她和同伴们亲手颠覆,而他们奉献出终身开始建立新的秩序。就是在那个时刻,她和名为周子敬的人类血猎男孩在茉香坊正襟危坐,面面相觑。她面前的热摩卡冒着热气,周子敬用吸管搅动着冰美式里的冰块,叮铛作响。
“所以啊,我都说了一百遍了,那个时候我一心想救可心,又因为我受伤的事儿和老爸闹了别扭,只好离家出走,就恰好碰上了薇璞。她不想惹上麻烦,又看我无处可去怪可怜的,就让我在她家住了几晚,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交集……等一下,维尔利特,难道你……在吃醋?”
“这怎么可能。”维尔利特咬着后槽牙,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冰块碰撞的声响停顿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凶狠的微笑让周子敬脸颊通红,心中小鹿乱撞。
对于那个叫薇璞的混血女孩,她明明不认识,却不知为什么,心中一半怜悯,一半嫉妒。
而一切回到1614年,维尔利特在马车上进入了梦乡。她要忘掉路易丝,她要忘掉她给她带来的屈辱,并且忠诚、正确地活着。可她不知道,有些事情即使忘记了,却从来没有真正离开我们。
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秘密。
维尔利特忠诚正确的人生才刚刚在她面前展开,因此她并没有说出自己的秘密:她十分嫉妒自己的朋友路易丝·德·卡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