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人声寂静,满堂只余风声。
孟昭音执杯的手顿住几秒。
她看向楚苓,语气缓然:“可是绿草茵茵的茵茵?”
楚苓指尖点点桌边,示意自己写的就是茵字。
“绿草茵茵的茵茵。”
孟昭音又问道:“所以她是你的谁?”
楚苓眼眸微微眯起,慢声想着措辞:“她是我的……”
说到一半她的尾音忽而渐渐落下,仿佛和罗茵之间的关系难以言清。
“姐姐。”
楚苓眨了两下眼,倏忽将这二字脱口而出。
“罗茵是你的姐姐?”
孟昭音深吸一口气。
她垂下眼眉,叹觉世事弄人。
楚苓没听出孟昭音声音里的轻颤。
“嗯,”她看着孟昭音,有些心虚地点头,“姐姐。”
实际上,如果让罗茵知道自己喊她姐姐,恐怕又要生气许久。
从小到大,罗茵都不喜欢自己,二人之间也无半点姐妹情深。
儿时与罗茵的初见,楚苓如今已记不大清。
她只记得老头将她从乱葬岗捡回的那日——是冬至,也是罗茵的生辰。
那时罗茵华服精致,比她见过的任何女娘都要好看。
老头把自己往前一推,笑着让她喊罗茵姐姐。
她实在太过瘦骨伶仃,呆愣间又没站稳,步子踉跄地跌倒在罗茵跟前。
罗茵眉头一拧,嫌恶地往后退去几步。
小小的楚苓瑟缩地蜷缩在地上,怯怯喊出一声姐姐。
她知道罗茵讨厌什么。
自己身上的气味大抵便像乱葬岗的死尸,腐臭、恶心。
檐外雪色寒凉,罗茵眸中的神色恰似霜雪,更甚霜雪。
……
纵然罗茵厌恶自己,但如今世上她最亲近之人唯有自己。
相依为命四字太重。
楚苓想,只要能亲眼见到罗茵快意的笑、听到罗茵温热的呼吸于自己而言便足矣。
如此,老头在天之灵应该也算作宽慰。
然而身无长物者想在这偌大上京寻人,其中难处好似大海捞针。
于是楚苓恳切地问道:“孟昭音,你能帮我找到她吗?”
适才有微许出神的孟昭音闻声抬头。
她默然地回视楚苓,此后良久才慢声说道:“罗茵死了。”
很简单的四个字,比任何一本医书上的药理都要显而易见,可楚苓愣是睁眼思考许久。
两瓣渐无血色的唇轻轻翕张,微弱地发出一声茫然疑惑的不解:“啊……”
“罗茵死了。”
楚苓张嘴,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许是撞名,你认识的叫罗茵的那个人死了。”
孟昭音目光定在楚苓脸上,再次说道:“楚苓,罗茵死了。”
听不到,楚苓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到。
她看着孟昭音逐渐模糊不清的脸,心中忽记起一句曾经听过的话。
楚苓想,原来悲恸时,万物当真会褪色。
原来到头来,她还是被丢到乱葬岗,孤身长大的弃婴。
“啪!”
一盆冰凉彻骨的冷水将她激醒,楚苓猛得抬头,只见孟昭音端着盆,容色急促。
月枝忧心问道:“楚姑娘,你可还好?”
楚苓摇头,说自己没有不好。
月枝很快服侍楚苓换好干净的衣裙。
直到面前的楚苓完全清醒,孟昭音面色才缓和下来。
“楚姑娘方才像是入了神,姑娘叫你许多遍,你一声也不吭。”
月枝轻拍楚苓的肩侧,语气绵软地像安慰几岁孩童:“姑娘吓得着急,掌柜的跑来说须得冷水泼面才能醒神回魂。”
“我没听到孟昭音的声音……”楚苓疲累道,“一声也没听到。”
瘦条高个的掌柜此时又倚回柜前,没什么劲儿地虚提声道:“傻了!”
楚苓忙回骂道:“您才傻了!”
掌柜的觉得好笑:“骂人还不忘敬老!这不是傻子是什么?”
楚苓鼻尖一皱,小声嘟囔道:“姑娘我分明敬的是银钱!”
这是彻底活过来了,孟昭音终于舒心。
“孟昭音,你怎么知道我姐姐死了?”
罗茵在天上,这回可没人再管她怎么喊姐姐了。
孟昭音回道:“我亲眼见到,所以我知道。”
没凭没据的话,楚苓却觉得孟昭音说的千真万确。
她肩膀塌下,无力地又问:“她在上京也是孤苦伶仃,死后有人替她收尸……做好身后事吗?”
孟昭音想,收尸是有的,至于做好身后事,大抵是没有的。
孟昭音那端没应话,楚苓便也懂了。
她双手作捧状撑住瘦窄的下颌,挤出粉颊边的软肉。
她一路颠沛,一路行医。
偶尔路过乱葬岗,见有薄棺裸露,总顺手替人埋了。
人要有敬畏鬼神之心。
她夜以继日地赶路,可大半夜的总有人要安睡。
一抔黄土虽说算作是孝敬那些被她赶路时吵醒的野鬼祖宗的买路钱,但大多时候也有几分因充当好心人怜悯孤魂无处安放而生的善念。
说来也当真可笑。
楚苓想,她怜悯那些生平素昧谋面的人,罗茵却连一副薄棺都落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