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舍正屋内,谢钰凝神核对清单。
修长的手指划过书脊上的题签,落笔在册页落下字迹。
林乐钧把栗子饼给阿顺也带了些,草草吃过后又陷入忙碌里。
不知不觉,窗外天色已近晌午。香厨堂的方位升起炊烟,讲堂喧哗声渐歇,袁济康夫子的讲学结束了。
下学的学子们鱼贯而出,说笑着涌向香厨堂。
袁济康踱步出讲堂,目光扫过斋舍,见众人仍在埋头翻晾着书页。便朗声道:“诸位辛苦了,已近午时,不如歇息片刻,随老夫一同去香厨堂用些饭食吧。”
闻言,暖阁内其他人皆是眼睛一亮,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书。
林乐钧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住,朝阿顺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时之间,暴怒的曾阿福与杨文贵的刻薄嘴脸瞬间浮现在眼前。
他垂下头,盯着自己沾着墨迹的指尖。
这两天救书虽然苦了些,比起香厨堂的日子,却要自在千百倍。况且……他也不想与谢钰同去那个地方,被他撞见自己的难堪。
眼见着众人都起了身,林乐钧仍埋头看着手下的书:
“……你们去吧,我还不饿。”
就在这时,正屋里一直安静点书的谢钰忽然放下笔,掩唇低低咳嗽了几声。
他侧首,对侍立在旁的别鹤轻声道:“帮我将那几包伤寒药取来。”
别鹤应声快步离去。
谢钰又起身,来到暖阁瞧见林乐钧,道:“不去吃饭吗?”
“早上吃了谢兄的栗子饼,现在还不饿。”林乐钧没看他,只是干笑了一下,“谢兄若是饿了,便去食堂吃饭吧,不用管我。”
“那可如何是好。”
谢钰紧了紧眉,盯了一眼与他一齐没动身的阿顺,有些苦恼地道:“斋舍的药炉底子薄,总把药熬得过火。大夫又特意叮嘱,我这药需得一日服用二次,时辰不可误。”
话到此处,他忽然一顿,颤着肩头又轻轻咳了一声。
“……眼下已误了早间那服。若再误了午间这服,只怕这风寒……又要缠绵数日了。”
林乐钧心头猛地一紧。
看着谢钰苍白的脸色,所有的抗拒瞬间被击得粉碎。
既然答应了要替他煎药,又怎么能因为自己那点难堪,就耽误谢兄治病呢。
林乐钧几乎是立刻抬起头,眼中带着急切:“谢兄!我……”
“药取来了!”
别鹤气喘吁吁地跑回,将几包药递给谢钰。
谢钰却没接,目光依旧落在林乐钧脸上,带着询问。
林乐钧站起身,仿佛下了什么决定似的,将药接了过来,紧紧攥在手里,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阿顺,眼神坚定起来:“阿顺哥,走,我们回去吃饭!”
阿顺愣了一下,捏着书页的指节微微发白。最终也是点了点头,站起了身。
——
香厨堂内,已是人声鼎沸。
今日的午食是热腾腾的鸭汤三鲜面,汤底用腊肉、白萝卜和山野菌菇炖煮多时,浓白鲜香,远远就能闻到令人垂涎的扑鼻香气。
石磊正满脸堆笑地招呼着几位刚坐下的学子,一抬眼瞧见袁济康走进来,脸上的笑容立刻又热切了许多,小跑着迎上前,腰都弯了几分。
“哎哟!袁夫子!您老今日怎么亲自移步到香厨堂来了?平日里您和几位夫子不都是在小厨房用膳吗?想吃什么吩咐一声便是,咱们立马给您送过去!”
食堂内已经落座的学子见到袁夫子,也下意识地想起身问好。
“不必多礼,都坐着。”
袁济康面色和蔼地摆摆手,看着其他人桌上的饭食,笑道:“今日这鸭汤熬得着实不错,老夫也是被这香味勾来的。这两日救书,诸位劳神费力,正好喝碗热汤去去寒气。老夫在此谢过大家了。”
他说着,对身后的众杂役微微拱手。
等到夫子落座,其他人才纷纷跟着坐下。
石磊脸上堆着笑,正要请袁夫子点单。眼角余光却猛地扫到刚进门的熟悉面孔,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你们两个!后厨都忙得火烧眉毛了,救书回来了还在前堂杵着当大爷?看不见活儿吗?还不滚去后厨帮忙!”
这一声呵斥,在大堂里显得格外刺耳。惹得不少学子都停下碗筷,眼神诧异地看了过来。
袁济康微微蹙眉,显然对石磊这种态度有些不满。
阿顺早就逆来顺受惯了,低垂着头正要进后厨。
“等等!”
林乐钧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赤红着脸胸膛微微起伏,目光直视着石磊道:
“石师傅,我和阿顺哥今早寅时刚过就去了法理斋晾书,忙到现在连口水都没顾上喝,更别说吃口热汤饭了。我们也是人,不是铁打的!”
“少在这儿跟老子诉苦!”
石磊眉毛一竖,眯缝眼里射出凶光,根本没把这解释放在眼里。况且他在这两人面前横行惯了,只知道林乐钧这话是在顶撞,顿时怒道:
“你们两个是什么身份?是香厨堂的伙夫!伙夫就该待在伙夫该待的地方!要吃饭也行,滚去后厨跟那些洗碗择菜的一块儿蹲着吃去!这堂前是给学子们用膳的地方,也是你们两个能坐的?”
堂内瞬间一片死寂。
学子们面面相觑,袁济康则将眉头锁得更紧,指节在桌面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一下,显然已是不悦。
“此言大谬!民以食为天,香厨堂所供,乃是果腹充饥之粟米。既是果腹之需,何分堂前、后厨?又何论学子、杂役?”
李群玉放下碗筷愤然站身,正要开口,却听见食堂外传来一道清冽平静的声线。
“石师傅——”
石磊闻声去看,只见说话人在林乐钧之后,是个面生的年轻男子。
那副凶神恶煞的面孔瞬间僵住,只见此人虽未着学子院袍,但面容俊秀,通身的气度更是不凡,绝非寻常人物。他心头一凛,堆起谄媚笑容,与方才的模样判若两人:
“哎哟,这位公子,不知您有何吩咐?”
谢钰面色沉静,眯起的眸光却似深潭,盯得石磊一阵心头发寒。
“石师傅此言差矣。书院本就是传道授业解惑之地,今日香厨堂内诸位,无论是传道之夫子,抑或求学之学子,还是洒扫庭除、灶前庖厨的杂役伙夫,皆为露华的文脉传承,各司其职,各尽其力。”
说到这里,他声线一沉,带着些迫人的冷意:
“两位师傅虽为厨堂伙夫,却救书护典有功,其中辛劳,袁夫子适才亦当众谢过。”
谢钰微微侧身,向袁济康的方向略一颔首,继续道:“方才石师傅说,香厨堂后厨繁忙。但以辛劳之名,行苛责之实,以身份之别,断果腹之需。我虽来书院不久,却也知晓这并非治事之道,恐亦有辱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