舆论传播得比苏绒想象的还要快。
兴许是夫妻俩睡前夜话,也兴许是借着孩子们的口传入了爹娘的耳朵,再有那爱聊天的妇人在街边耳鬓厮磨地交流一波——
总而言之,雪姑的故事像长了翅膀似的,很快传遍了西市边上的这几条民巷。
苏绒端着刚泡的猫草水出来,放在几只猫咪惯常饮水的小盘边上,听着门外经过的街坊三三两两低声交谈时隐约漏出的字眼,就微微摇了摇头,对柜台后闲坐的张不容低声道。
“张先生您瞧,我就说吧?若不是您最后那版改得周全,就原来那苦水里泡大的写法,阮家那位大娘这会儿怕是已寻上门来了!就现在这样,还……”
她的话音还没完全落地——
猫馆门口那幅垂下的细竹帘子,忽然被一只怯生生的小手轻轻地向上掀开了一角。
苏绒循声从柜台后面一抬头,就见门框里正怯生生地探进半个小身子。那是个头发扎得整整齐齐的小姑娘,瞧着似乎有点眼熟。
她身上穿着一件桃红色的衫子,颜色虽然洗得有点褪色,但依旧看得出原本鲜亮的底子,袖子领口都滚了一圈干净的深红压边,显得整齐又可爱。
小姑娘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像受惊的小鹿,而在她身后,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妇人正弯腰护着孩子。
她脸上施着得体的薄粉,看得出来是精心打扮过的,眉眼间依稀能辨出几分精明利落的劲儿。
身上那杭绸裙子是媒婆们常穿的体面样子,浆洗得挺括,可发鬓处几根碎发却不服帖地翘着,再加上那双原本该炯炯有神、惯于观人察色的眼眸,此刻却蒙着一层愁绪。
苏绒站起身来,目光在门口这小心翼翼的一大一小身上飞快地打了个转,尤其在妇人那双写满心事和憔悴的眼睛里停留了一瞬,瞬间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应是周大娘和小明月。
小明月抬眼看向柜台后面站起的苏绒,嘴唇轻轻动了动,像只刚学会出声的小鸟,终于鼓起一点微小的勇气,小声地开口问道。
“姐姐是猫娘娘么?”
空气中静默了一瞬。
柜台后,张不容的目光也越过杯沿,投向了门口那个形容憔悴又极其隐忍的身影。
苏绒心下了然,侧身对柜台后的他递了个“交给我,你稳住后方”的眼神。
然后就立刻堆起春风般和煦亲切的笑意,步履轻快地绕过柜台迎了上去。
“你们好呀。”
少女声音温软清亮,直接停在梳双丫髻的小姑娘面前半蹲下来,视线与她带着点怯意的大眼睛平齐。
然后伸手轻轻揉了揉小姑娘柔软的发顶,那笑意从唇角弥漫开,一直染进弯弯的眼梢里,语气温柔得像在哄一只怕生的小奶猫。
“你呀,就是雪姑的小主人明月吧?真是个乖巧讨人疼的小姑娘!”
她弯着笑眼,看着小姑娘被夸得脸蛋儿上飞上两朵红云,这才才直起身,温和地看向周大娘。
“周姐姐,唤我苏小娘就行。”
周大娘看着女儿害羞的模样,唇边挤出一丝极淡的,带着点疲惫的苦笑。
她下意识地把小明月的肩膀往身边拢了拢,然后抬眼看向苏绒,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苏小娘…这店里…可有方便说话的地方?”
“有,跟我来。”
听出她声音里那份小心翼翼的恳求,苏绒自然意会,便对周大娘安抚地点点头,又极其自然地向紧张的小明月伸出手。
“后院凉快,还有猫咪,跟姐姐去看看?”
她引着母女二人,转身走向通往后院的门帘,声音低低软软的,安抚着显然有些紧张的小明月。
“雪姑这会儿大概还在午睡小觉呢,我们悄悄去后院,不打搅它,好不好?”
周大娘抿紧唇,一手紧紧牵着小明月,苏绒挑开门帘,一股带着槐树清香的微风便扑面而来——
后院那片浓密荫凉、缀满洁白小花的槐树下,果然是个避开人群的好去处。
苏绒引着母女俩在树下一张朴素的石凳上坐下,小明月挨着母亲,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满是花草的小院子。
瞧,顶上的树洞里还有个猫猫尾巴呢!
周大娘却显得坐立难安,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手里无意识地绞着那半新杭绸裙子的衣角,一脸心事重重。
垂着眼帘,目光在地面斑驳的光影间游移不定,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那层笼罩在眼底的愁绪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
苏绒也不催促,只安静地坐在对面石凳上,目光温和得像春日午后晒暖的溪水,无声地包裹着对面的人。
半晌,周大娘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猛地抬起头,视线却依旧不敢完全与苏绒对上,只虚虚地落在空气里。
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颤抖和难以启齿的羞愧,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
“苏…苏小娘…”
“那位…那位讲故事的先生…他…他有没有提过…雪姑它…它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尤其是…尤其是…”
她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询。
“它…它是不是…是不是带着崽子…被哪家…给赶出来的?”
问完这句话,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妇人肩膀颓然垮塌下去,头垂得更低了,只露出一个苍白紧绷、写满痛苦的侧脸。
苏绒看着她这副情状,心头也是一软,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拉起周大娘那几乎攥成石头般僵硬拳头的手,安抚地、轻轻地拍了拍。
“周姐姐,您别担心。”
“张先生讲的故事,从头到尾都没提过雪姑有旧主家,更没提过它被谁赶走。 ”
苏绒特意在最后半句加重了语气,目光坦然地迎向周大娘那双复杂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