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阮氏宗亲都走了,阮安再看母亲,披头散发,形容狼狈,枯槁的面容上一层不正常的潮红,大口大口喘粗气。身上的披肩滑落一半,丁婶给她拉上去,丁叔丢掉手里的扫帚,视线在华东霆与叶兰臣身上来回转。
“小小姐,这两位……”
自从外祖父过世后,家里再没来过什么客人。阮安在想该怎么介绍,他就开了口。
“华东霆。”
叶兰臣赶紧跟着说:“叶兰臣,我们就住河对岸。”
丁婶立刻知道他们是谁,顿时局促起来。这是怎样的贵客上门,倒叫人家瞧见那样的不堪。阮安反而没什么忸怩,她家就是这样,她母亲就是这样,掩盖不过去,她也不想掩盖。
丁叔慌着去厨房烧水泡茶,丁婶扶着阮安姆妈回房。母亲此刻神智清醒,有些难为情的理理鬓发,道了声见笑。阮安让两人随意,她去屋里取图样,平时没事的时候,或者心不静的时候,她就喜欢画图样。外公珍藏的如意馆图样,她来回临摹过许多遍,后来就开始自创。
做这身旗袍,还是头一回,拿着图样找街上认识的裁缝铺,让老裁缝按着做的。叶兰臣看来是真的欣赏,得到别人的认可,阮安也高兴,所以就答应拿给他看。
华东霆打量着阮安家,一个普通的二进小宅院,清水砖墙,乌漆大门,镶螺钿的漆作家具,已经旧了,有些地方因为缺乏保养而裂纹,看得出曾经也富有过。眼下的摆设不多,胜在整洁,跟阮安人一样,落落大方。
片刻功夫,阮安从后头过来,她挑了几幅旗袍的图样给叶兰臣。叶兰臣迫不及待的看了,半天没说话。
“阮安,我能冒昧的提个请求吗?”又一会儿,叶兰臣郑重的开口,“我想请你到我家里,按照我表妹的身形样貌,专门为她画几个图样。”
阮安微讶。
“你应该知道,定做衣裳需要一比一出货。身高、体重、肩宽、胸围、腰围这些,自不必说。最重要的,还是要根据人的长相气质,适合的颜色,乃至穿着的场合。”
“我知道。”
“所以我想,不如一步到位,让你见见我表妹,按照她的身形模样,给她画图样。”说罢,叶兰臣眼巴巴的看着她。
“画图样是我的爱好,我从来没给别人画过,不知道能不能做好,怕让你表妹失望。”阮安据实说。
“不会不会,我了解她,这些图样我先拿给她看,保证她爱若至宝,巴不得请你执笔。”叶兰臣快声说,“就是劳烦你跑一趟,如果你愿意,我很乐意支付报酬。希望我这样说,不会让你觉得冒犯。”
“去吧,阮安。”母亲又从房里出来了,梳好了头发,换了身见客的衣裳。“人家诚心邀约,你又喜欢画这些,这不是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呢。”
阮安想了想,过年的时候到处都需要用钱,她也可以借此多赚些,便点了头。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上午过来接你去——”
“去我家,把你表妹带上。”华东霆截断道,“你表妹做了好看的衣裳,被我家那些女孩看见,少不得也闹着要,索性去我那,地方大,给她们都画。”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眼睛,“可以吗?”
阮安答应了,叶兰臣拿着图样欢天喜地的告辞,约定了明天上午专程过来接她。借着回房换衣服的空,阮安从抽屉底下取出装东西的信封,看来不用等到过年了,明天进了华家,找机会交给华老爷即可。
衣裳刚换好,母亲在外头敲门:“可以进来么?”
阮安将母亲扶进来,如今她这副身子越来越虚,走几步路就喘,丁婶带着个薄毯,服侍她坐下,拿毯子给她盖上。阮安知道她们好奇自己怎么会跟华家叶家的人打上交道,但茶楼的事不能说,老邮差的事,更要守口如瓶。
“来,让姆妈好好看看你。”
母亲闺名李秀珠,是她外公唯一的掌上明珠,娇生惯养着长大,生怕她吃一点苦头。就像姑母说的,什么都不会干,更不会打理家。从前万事有外公,本以为找个才貌俱佳的丈夫,从此万事无忧,哪曾想,因为学识能力过人,阮世济年纪轻轻进入外交界,从学习生,翻译官干起,被委派出洋,三年后,从海外寄回一封和离书。
阮安自记事起再次见到父亲,还是报纸上刊载他另娶南洋巨富之女的新闻,上头有他跟新妻子的照片,从此母亲发了疯。
母亲的手,抚摸在阮安头脸上,手掌干瘦。“是姆妈拖累了你,我的好孩子。要不是我,你怎么会过这样的日子,受那些气。你生来不比谁人差,反倒比别家小姑娘还强些,换做以前,咱们家没出这档子事,你注定是嫁入富贵人家,当少奶奶的命。”
丁婶心酸,直抹眼泪。“受苦受刑郑月娘,逆天大罪崔君瑞。崔君瑞本是有妻之人,却为了攀附权门,丢弃糟糠之妻,另娶苏州府尚书小姐为妻,评书上说的,就像咱家的事。万幸郑月娘遇到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叛了崔君瑞充军,当初咱们家就应该去衙门告姑爷。老爷爱惜颜面,苦水往肚子里吞,那笔补偿的钱,一分也没要,如今凭白被他们冤枉。连老爷留给小小姐的这点东西,都想一并吞了去!”
“都怪我太无能。”李秀珠潸然泪下,“安安,你千万不能像姆妈,一定要找个有背景有家世,有能力护住你一生的丈夫。相貌、才学、爱情什么的,在现实面前统统可以让路。”
阮安没想到母亲找她说这个,她不想听,又怕刺激到母亲,只好将头埋进母亲怀里,低低的说:“我就想这么长长久久陪着母亲,也想母亲能顾惜自己身体,长长久久的陪着我。”
李秀珠轻拍她后背:“孩子话。我们终究要走在你前头,我这辈子,已经废了,唯一的盼头,就是你嫁进好人家。华家跟叶家都不错,门第是高了些,但凭你的容貌和聪慧,只要你想,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姆妈!”阮安猛然抬起头,面露愠色。
“姆妈晓得,女孩家听不得这种话,但这是身为过来人的金玉良言,你早晚会明白。”说了这么多话,李秀珠已经有些难以支撑,她一大早靠着那一锅纯正的印度烟土吊起的精神,快要耗尽了,打着哈欠站起身。“我乏了,要去歇一歇。”
第二天一大早,叶兰臣就兴冲冲的登门了,说她表妹看了阮安画的衣裳图样,简直爱不释手,刻不容缓催着他赶紧来请。
阮安夜里已经准备好的纸笔工具,装在一个木匣子里,因着是见女眷,可能还要拜见长辈,不能失礼,穿了身显闺秀气质的传统袄裙,低调不张扬。
“咱们直接从桥上过去,我领你走后门。华家太大了,好几个跨院,每进一个小门都要往里头通报,实在麻烦。我跟东霆说好了,直接带你去走马楼,那里环境好,还能免打扰,我家表妹,还有他家里那几个姑娘就在那等着你。”
阮安就跟着叶兰臣往河边走,她一路无话,叶兰臣也不好自说自话。过了桥,就是大宅门所在地,叶兰臣领着她从后门进去,门口已经有下人等着,伸手就要替阮安拿木匣子。
“不用,我自己提。”阮安没给。
华府为江南财阀之首,园林更是出自名家之手,为杭州有名的私家园林,便是整个江南也排的上号。但阮安目不斜视,似乎根本没兴趣,对于叶兰臣好心的介绍无动于衷,见她不像装的,叶兰臣暗暗称奇。
他领着阮安刚进走马楼的院门,还没进楼里,就瞧见一个女孩哭着从里头奔出来。
“哎、雨薇——”
女孩用一只胳膊挡着脸,哭着从两人中间跑过去。随之,华东霆的身影出现在楼门口,叶兰臣看他一眼,顿时明了,切齿指了指他,掉头去追跑掉的女孩。
走马楼这里就剩阮安与华东霆,他今日还是一件白衬衫,外头多了件黑色长外套,立领的,一排扣子没系。
“进来吧,她们请完安就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