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枯枝碎石,在山野古道上缓行,雨后初霁,风格外舒爽。
六岁的沈珣趴在车窗边,不时低头在本子上画上几笔。
突然,密林尽头掠过几道身影,速度之快,形如鬼魅。
沈珣擦了擦眼睛,半个身子都探将出去,被马车内的祖父一把拉回来。
一转眼,马车驶过密林,往乡间而去。
“祖父祖父,为何此地的房屋、衣着,与上京城如此不同?”
祖父沈阑正在翻阅着一本书册,看了看她手里的画,柔声道:“大凉地广,山川异域,不可尽数,即便一河之隔,风物亦不尽相同。”
沈珣歪头思索片刻,默默将这番话记下。
这是陈景十一年夏历三月初一,大梁素有上巳日祓禊于名川之习俗,此番祖父携她取道淮水前往颍川,正是应了文人盛会之邀。[1]
天快黑了,马车停在一处古寺暂作歇脚。
沈珣虽只得六岁,却已能认不少字。她望着山门前牌匾上行云流水的“古南寺”三个字,耳边传来一阵悠远的暮鼓钟声。
寺里的住持一心大师与祖父是故交,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往香客居所而去。
古南寺依山而建,道路宽广,忽然,众人视线所及之处窜出一匹通体雪白的小马驹。
“小马。”沈珣兴奋地跑过去。
这是她初次出远门,一景一物都觉新鲜,在黄昏中眉眼弯弯地摸着小马驹的背。
一心大师望着眼前这番景象,问:“这便是沈施主前年信中所说的那个孩子?”
“正是,大师。”
沈家是大凉有名的书画世家,沈阑任职宫廷画师,在民间亦素有文名。其子沈桓十九岁便游历万山,著《广域记》,后直隶翰林座师,督修前朝风物志。
只可惜四年前,沈桓夫妇意外死在行船采风的路上,留下沈珣一个孤女。
“珣儿自两岁起便跟在我身边,由我亲自教导,这孩子聪慧,小小年纪天赋尽显,画形得形,画神得神,可我发现,她对人事的悲喜感知远低于正常孩童,此番特意带她前来,还望大师指点。”
当今世上擅画者众多,能跟沈阑齐名的却是寥寥,然而哪怕是在沈阑眼中,自家孙女都当得上一记神童称号。
可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的道理古来有之,灵犀太过,怕是要拿别的东西来填补。
古寺幽静,远山之上沉落一抹橘色,白鸟循着云际匆匆归巢。
一心大师在沈珣面前蹲下。
黄昏中,她的双眸竟然呈现淡淡的灰,比常人眸色还浅上几分。
过了良久,直到暮色渐浓,一心大师站起来,双手合十。
断言:“此女聪慧太过,天生玲珑眼,无窍心,利誉称乐,衰毁讥苦,于她也不过遮目之叶,若是被有心人利用,恐会招惹尘埃。”[2]
玲珑眼,无窍心,能看穿人心欲望却无法体察世俗情感,一花一树,一人一物,在她眼里尽是皮肉筋骨。
此等明珠,若被人窥伺,怕是此生都难以安稳。
当然,这些并非是六岁的沈珣所能理解的,她拿着几根马草,喂得不亦乐乎。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哨声。
小马似有灵性,被哨声拉转方向,踏着暮色转道而去。
——
此次出行,祖孙俩只带了一仆一婢,并不张扬。
随从皆歇在别处,沈珣未有困意,脑袋天马行空之时,突然想起黄昏时的那匹小马,顿觉心痒难耐。
于是她趁着月色偷溜出房门,沿着马槽摸黑寻找那匹小马驹的身影。
古寺处处都是昏鸦,凄厉啼叫后更显幽静。
沈珣借着月光,仔细辨认马匹身形。
然而专注之中,耳边传来几声压抑的闷哼,不似鸦啼。
她耐不住好奇,循声音找去。
穿过马槽旁小道,便是一棵与墙垣长在一起的老榕树。
拨开榕树枝条,一道小小的身形显现出来。
一个少年不着上衣跪在地上,背上几道狰狞血痕正渗着汩汩血流,所剩不多的几寸完好皮肤也在月光下泛着惨白。
旁边,白日所见的那匹小马正匍匐在他脚边。
似乎察觉到来人,小马忽然抬起头,发出低低的一声叫唤。
少年警惕回头,双目蓦然染上一层寒霜,直视沈珣。
那目光凶狠无比,蕴着不屈与警告,一如她曾观察与描摹过的、街边饿极争吠的恶狗。
前方突然响起脚步声,有人正朝两人走来。
少年眼神陡然阴鸷,用口型无声说出一个字。
“滚。”
沈珣看得连呼吸也停滞,陡然从窒息中醒来。
好一场噩梦,真假难辨。
“小姐,该起床了。”婢女姝儿推开门,收拾好散落地上的纸笔。
“小姐昨夜又作画了,画的什么?”
“小马。”
沈珣呆呆地望着禅房上方灰白破损的瓦砾,眼前仍是那张凶狠异常的脸。
婢女摆正画纸一看,哪是什么小马,分明是八尺神骏。
骏马栩栩如生,在飞驰的疾风中回望,眼神里蕴有精亮眸光,仿佛已将某种无言情绪隐忍到极限,只待破纸而出。
“小姐又跟奴婢说笑了。”婢女熟练卷起,收到画匣里。
用过早饭后,一行几人辞别一心大师继续往颍川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