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妘墨还特意跑过来告诉她,她和江逸不是一路人。
但她就是贪恋他的温暖。
有黑暗做掩护,她就能心安理得的在回沈家前把这里当成归处。
她才能肆无忌惮的说出心里话,自私卑劣、娇蛮任性,她都不在乎。
就像这身妘家的步兵军装,穿着它,她就能躲在这身衣服后,理所应当的甩着胳臂大步走路,被人欺负了就狠狠地揍回去,能动手绝不动口,以往宴会最烦那群世家女挤眉弄眼唧唧歪歪,打到服了,下次就知道怕,心有所畏,才不会到她面前招惹是非。
现在整个军营,除了骂她无耻外,无人敢找她晦气。
“你最近怎么了?一直在躲我。”
拧紧盖子,他脚尖探路,摸着黑把瓷瓶放回了昨日的地方。
“我说不出。”
“你不说,我也猜不透。”
“那说说先生吧,你好像很会照顾人。”
江逸打开抽屉,笑了笑,“因为以前经常这么被照顾。”
阿乔愣住了,这是与她截然相反的经历。
她轻轻甩了甩脚,未系带子的布鞋落在了黄花梨鞋榻上,双腿蜷着,将双膝拢进怀中,背部抵着墙,头枕在手臂上。
好了,全身上下都有了依靠,她才开口说道:“说说吧,我想听。”
话本里向来不屑这种风平浪静的家长里短,戏剧戏剧,就是要一波三折,否则便是流水账,算不得故事。
白日已经够累了,此刻她就想在最安心的地方,暖一暖心房。
眼帘半垂,无边的黑暗里谁也瞧不见谁,屋子被烘的暖洋洋的,让人五感迟钝,更愿意敞开心扉。
这也是江逸三年里,第一次如此平静的回忆往昔。
往事不可追,再相忆,犹如昨日,自欢喜。
“小时候体弱,出不得门,哥哥姐姐在外面看见好玩的好吃的都想往回带,有一次甚至把人家的厨子借了来,就为了让我尝尝不一样的槐叶冷淘。兄长兴奋地冲进院儿里,提起我就往厨房奔去,等着下面。”
“那是什么味道?”
“我那时年幼,只依稀记得那家人会在盛夏日落时分采摘槐树顶最为鲜嫩的叶子,淋过晨露,又晒了整整一日,嫩叶香气馥郁,闻着有木头和玫瑰花的香气,焯水研磨和面,煮熟后浸于泉水,经齿冷于雪【1】,唇间留香,还有山泉特有的清甜。”
阿乔闭着眼,试图勾勒出这副画面。
家中亲人外出赴宴,盛夏的宴席多半临水,湖光绰绰,荷花朵朵,十几艘乌篷小船泛舟于荷花丛中,日头偏正,薄汉涔涔。
偶然尝得如此清凉美味,立即想分享给那不能赴宴的幺弟。央求了主家好久,这才把厨子喜滋滋地借上府。
她们有的,家里人也要有。
而她那个时候,时刻搏斗于野兽之中,总有一些野兽天生不知服从为何物。
她总是搏斗的很小心,一旦受了重伤,她于姜黎而言没了价值。
她能活着的每一天、吃的每一口饭、穿的衣裳、领的碳火,都是因为有价值。
即便如此,也活的很艰难。
而有的人,仅仅因为血缘,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获得发自内心的关心呵护。
她开始不受控制的有了一个恶毒且愚蠢的想法,酝酿着,即将付诸实践。
“先生,”她轻唤。
“嗯?”
察觉到她情绪不佳,问道:“想家里人了?”
“没有。”
“我不是说沈家,是...血亲。”
“没见过,还没记事就被卖给了牙婆,”她突然摆正了身子,湿发垂落,妖娆美目发出幽幽寒光,像极了清凉深夜绽放于暗处的彼岸花。
“我与先生不一样,无父无母无手足至亲,沈家养我是为还恩,但是...”
她双手撑床,半倾过身子靠向江逸,淡笑着,如死蛇肌肉收缩导致的弯曲,痉挛的有些诡异,“我们现在一样了。”
“阿乔...”
她声音陡然提高,彼寒如利箭,“先生现在和阿乔一样了!我们一样的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叔嫂姑侄,孑然一身于世间,不会再有人全心全意的对你好,一旦你和阿乔一样没了用,便如弃履,哪怕并不占地方,也会因脏了别人的眼,被丢掉。甚至连被囫囵的丢掉也是种奢望,他们会踩你几脚,亦或是燃上火星,赌上几个铜板看你会不会被烧着...”
即便泪眼朦胧,也要倔强的睁大,她想要刺痛这个私底下美好到失真的人,即便知道他失去了多么重要的东西。
看吧,这就是她的卑劣。
她做好了被扫地出门的准备,甚至挨上一巴掌,果然,比起方才那种快要失重的温馨,她更沉迷于这种自毁带来的痛感。
黑暗中,他的声音如期而至。
“你以前,过得很艰难吧。”
是陈述句。
眼中的泪抖了抖,这是想要掀她的伤疤,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么?
不会让他得逞的。
“少在那里惺惺作态了,你早就看出来了是不是?我目中无人不知天高地厚,视礼法于无物,天性凉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个彻头彻尾的卑劣小人。”
他静静的等待她说完,才接话道:“你是这么想自己的么?”
“怎么,这个时候还要守着你的君子做派?”她仰起脸庞,眼中噙泪,继续挑衅:“反正话也说开了,我没什么好怕的。”
“阿乔,你错了,”
她猛然打断,“终于忍不住了?”
世人皆伪善。
她本就讨厌弄虚作假的东西,卑劣残忍善良自尊,人之本欲。
她今天非要掀开这虚伪的面纱,让他知道,他们二人,本质上是一路人。
半晌,江逸仿佛要透过无边黑幕看穿她一样,定定地说出一句话:“小人畏威不畏德,庸人敬恶不敬善【2】。”
阿乔怔了怔,她听得懂这暗带威胁的弦外之音。
要是他恼了,视她为小人,她此刻便是跪在了妘阖营帐前,被随便安个罪名,等着鞭子加身。
“这便是你的回答?”
她突然笑了,悲喜参半,因眼睫压迫,含着的泪被挤压出来,根根入睫。
可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审视定性,怎么大人们都要用善良邪恶单纯愚蠢聪慧将人定性。
明明知道他没有这个意思,但还是忍不住,反唇相讥:“你是在给我选择,还是逼我选?”
瞧不真切他的神色,她兀自接道:“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