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怀义晕乎乎地起了身,随来人往里走,心下忖道,定是自己府上昨夜走了水,又碰巧是在这粱宅迷糊了过去。
正是日有所思,梦有所见,而非别的什么......
虽如此想,他心中还是有些异样——自七年前那场大火后,他还是头一次来。
这新宅虽然合了两家之地,大了些,但屋舍排布大致没变,景致也依稀还是当年模样,难免不心生错乱之感。
乱想之间,已经进了正堂。下人请坐上茶,礼遇有加。
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屏风内有响动。
曾怀义一抬眼,见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人,自后堂袅袅婷婷而来,在帘内坐定了,忙起身拜了下去:“下官曾怀义,特来拜见小姐。”
屏风内外站了一堆人,却鸦雀无声,所有人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初次拜见给下马威这种事,并不少见。曾怀义深吸了一口气,勉力维持着姿势。
也不知怎的,明明几杯酽茶下肚,困意不仅未消,反倒越来越重了。他此时只觉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脚下也有些站不稳。
他狠狠眨了几下眼,强打精神又下拜道:“下官曾怀义,拜见小姐。”
里外仍是不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脚下突地一趔趄,差点一头倒栽下去,好在是武官出身,身手自比常人不同,总归是收住了脚,没让众人看他摔个狗啃泥。
这时,只听得一声冷笑,一个大丫鬟自屏风后绕了出来。
曾怀义瞧着,倒像是樊仲荣带去曾府的。
那丫鬟开口就嘲道:“曾大人果真是累了,奔波了一夜,府上昨夜还走了水,怎么也不回去看看?大清早倒上这儿来。”
走水之事一夜间传遍了不奇,曾怀义心惊的是,他夜半出府,彻夜未归的事都知道。
他自然又更警醒些,吃了排揎,仍好声好气地笑答:“劳姑娘挂心。敝府昨日宴客,底下人吃醉酒,失手打翻了火烛。好在及时发现,只损了小半下人房舍,倒不曾伤及人命。”
回雪啐了一口:“呸!你曾府算什么东西!也值得姑娘我挂心?就算全烧成了灰,也是你们自作其孽。可我们小姐头一日到此,就受了大惊,你可担待得起!”
曾怀义扑通跪了下去:“下官知罪!得知小姐到此,不敢耽搁,忙来拜望谢罪。只因一夜未眠,神思恍惚,等见了小姐倒忘了请罪。”
帘内,孟珂以手支颐,歪头看着曾怀义,嘴角微微一扯,冷冷一笑。
昨日见他高朋满座,志得意满,现下......却匍匐在她脚下,指东不敢去西——权势可真是个好东西。
帘外,回雪厉声斥责:“什么样的狗奴才敢贪酒生事!就该拖出去,当众打死才是!
昨夜总算没有酿成大祸。倘或不只烧了你曾府,还连累上左邻右舍,绥陵父老......便是把你合家老小都下十八层地狱,日日抽筋剥皮,时时油锅细煎,也不够赎罪的!”
“是,姑娘教训的是。”曾怀义连连点头,诚心痛悔地道,“下官回去一定严加管束,断不敢再生出如此祸事。”
“回雪!”
曾怀义忽听得一声轻柔的嗔止,似如梦方醒,带着几分困倦懒怠的笑意。
“我这丫头,嘴快,性子又泼,但心是极好的,关切府上的安危呢。大人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与她计较才是。”
曾怀义自然不傻,语带惶恐地道:“小姐说的是,回雪姑娘句句在理,下官感激不尽,又怎会计较。”
帘内一声轻叹,直教人心神荡漾。
“他们这些下人,哪里知道主子的难处。”她含娇带嗔地又道,“这高门大户里,人多事杂,主人又没有三头六臂,哪能让底下人人都谨慎,事事皆周密,全无一点纰漏呢。”
要是见个假台阶就哧溜往下滑,曾怀义早就踏空翻船了。
他仍道:“谢小姐体恤!但下官自知治家不严,难脱其责。”
孟珂无声地冷哼了哼,又笑道:“这后宅终归是主母之事,大人政事繁忙,岂能事事亲自照管?”
说完,却又看他跪了半晌,才“哎呀”了一声,突然想起来似的道,“曾大人快快请起!怪我,昨夜没睡好,这会子神思恍惚的,让曾大人受累了。”
曾怀义暗暗用手撑着点,才拖着麻掉的老腿,缓缓从地上爬起来,轻轻捏了捏已然僵直的老腰。
这一站起来,才见屏风内的人影映于帘幕之上,正是一幅娇软无力的美人图。
但他看不见的是,屏风那头,美人目光如刀,已将他片了千万片......
***
“站着干嘛,还不快坐!”
说着,那图里的美人袅袅起身,款步绕至屏风前来。
曾怀义不便直视,却也忍不住溜了一眼——果然是个玉琢似的人儿,其千娇百媚之态,风流宛转之妙,自不待言。
瞧着还有几分骄纵的天真,他心下不由放松了些。
这种娇妻、美妾、娇横小姐,他也见了些,多少有点恃宠而骄、喜怒无常。不过,终究是弱质女流,以色侍人之辈,不难应付。
只是……他扫了一圈屋子的丫鬟婆子和管事,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也得小心三分。
曾怀义正自琢磨着,突听小姐话锋一转。
“大人可知,你升迁一事,我为何要替你说话?”
这位小姐语带天真地说着朝堂弄权之事,倒有种奇异的举重若轻。
曾怀义起身又拜道:“下官不敢妄自揣测。”
“我料你也猜不到!”孟珂笑出声来,“不瞒大人,我自小就喜读奇闻轶事,可巧就听过当年宁州招安的事。”
听得宁州招安几字,曾怀义悚然心惊。
此事当年就隐秘。时任县令上报之前就允其改名换姓,后又异地安置了。而那几个兄弟,入公门没多久就死的死,散的散。不管朝中还是外头,都没几个人知道。
那樊仲荣也不该知道——他们认识的时候,他已经改名换姓了。这位年轻小姐又如何得知?
孟珂故意顿了顿,看着曾怀义的脸色道:“那被招安的几人里,独有一人让我钦佩:落草之时,是为一方豪侠;为官之后,又成国之栋梁。”
说着,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不用我说,大人也知道是谁吧。”
“惭愧!惭愧!”曾怀义含糊应着。
他心中虽惊疑不已,脸上却不动如山。
这老狼成精了!孟珂又道:“可巧听说了大人的事,我便在父亲面前提了提。父亲最是惜英雄、重英雄之人,发了话说,万不可为难大人。
为此,大人送去的谢仪,我断不能收,也不知底下的人可把意思传到了?”
自然是没传到,曾怀义纳罕了许久。但他也不能去追究,只一脸感激涕零地道:“大人和小姐的恩德,下官万难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