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华四溢,姜雪卿看见胚胎一般的黑影于其中蠕动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变大,几乎快要破壳而出。
她红唇紧抿,气海仙核运转到了极致,眼角眉梢也为剑气所染,俱是教人不敢逼视的厉色。
眼见不及,姜雪卿挥手一掷,春见顷刻曳着光尾飞旋而出,绵密无尽的剑光仿若一场春雨,将尚未说出最后半句的三人笼罩!
大量精血快速流失,使三人的生命力快速衰退,连半边身体都已化作血红结晶,甚至无法阻挡她的攻击,终于失去反抗之力,各自软倒在地。
可姜雪卿也消耗甚大,收回春见便以剑拄地,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红月仍在持续不断地抽取着十万居民的鲜血,她转向奄奄一息的三人,嗓音冰寒凌厉:“将仪式停下!”
“哈……为何……要……停……”其中一人尚且留有些许意识,竭力道,“既蒙……神恩……便……该……叩谢……”
他向她伸出手:“老……四……”
“不好!”
姜雪卿猛然转身,却见最先被她击败那人不知何时已撑着自己半结晶化的身体起身,在整张脸都被结晶覆盖前挣扎出声。
“——憺然……降……祥!”
轰——
巨大的敲击声响彻天际,整座蕖州城终于完全被红玉结晶吞噬,与她曾见的邪阵空间彻底融为一体。
真实与虚幻的融合带来时空上的异变,姜雪卿骤然一阵强烈的耳鸣。
轰!轰!轰!!!
又是接连几声震荡,她捂着剧痛的头仰望,却见血红月球之中的黑影不知怎的,竟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本因吸收十万民众精血而庞大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缩水,结晶球也好似一块融化的冰,血红色的“液体”淋淋漓漓倾漏而下,仿似九天星垂。
“咳咳……姜道友……”
虚弱沙哑的嗓音再度响起,姜雪卿回眸,眼见那些淋漓不尽的血液藉由四面八方而来的朱红丝弦,尽数涌入瘫倒在地的裴慎体内。
结晶血月似乎在挣扎,想要摆脱他的吸取,却只能徒劳地崩碎,化作万千光屑。
裴慎几近青白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红润光采,单薄委顿的身躯也变得轻盈,只轻轻足尖一点,便顷刻浮空而起。
原本杂乱破碎的气息也于呼吸间愈发强盛,一窍、二窍、三窍……竟是一路破境,直奔入圣去了!
“……姜道友,”裴慎张开双臂,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面上笑意温和真诚,“多谢你。”
姜雪卿握紧春见,背脊笔直:“……为什么?”
是她疏忽了。
医术高超的裴慎,如何察觉不到瘟疫的成因有异,又怎会发现不了揽月宗散播的蛊虫?
作为百姓口中鞠躬尽瘁的一州州牧,蕖州城被人种下邪阵,又怎能瞒过他的双眼??
她登时想到那些百姓家门口挂着的辟邪桃符,原来关窍并不在桃符,而是桃木片上缠绕的红丝线。
——那才是裴慎偷天换日的暗手!
裴慎沉默片刻,半晌方道:“春见剑主,你不知我有多羡慕你。”
“你天生剑骨,资质优越,十八岁首次参加琅华宴便夺得魁首,还得云笈步天斋主亲自批文作注,前途无量,何其幸运——
“但你可知,这世间又有多少人在尘炉之中苦苦挣扎?可知那种被污泥包裹拖拽、拼命想要往上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越陷越深的无力?”
姜雪卿:“……”
她厌于回答这种问题,长剑当空,直指对方鼻尖。
“那你可知,这城中十万居民对你有多信任爱戴?两年前你路遇祟潮,尚可舍身挽救一素昧平生的孤村,为何而今却要对十万衷心拥护你的百姓下如此狠手!”
裴慎面上笑意瞬敛。
他堪称阴沉地盯着姜雪卿,忽道:“是啊……你知道我有多恨么?”
“我恨当初多管闲事的自己,恨那颗百无一用的善心!若非两年前的恻隐之举,我又何至于陷入此般境地,变成一个废人!!!”
他疯狂地宣泄着自己的情绪,又顿了顿,再度笑了起来:“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他们——”
裴慎动了动手指,几乎将他全身裹绕成茧的红线中,便有十余根轻轻一颤。
“若非如此,我怎能得到一群甘愿为我去死的狗?”
高矮参差的人影由屋檐阴影下行出,为首者正是曾向姜雪卿控诉的少年。
他们并未遭受血月影响,却被裴慎的红线种入眉心,神情木然,没有半点生气。
姜雪卿瞳孔一缩:“这是……傀儡咒?”
裴慎咧唇,嗓音中尽是惋惜:“春见剑主,若服用了我的生脉草,你本可以活着离开的。”
修为尽散,心窍尽失。
就像当初的他一样,狼狈、可怜,像只能拾人牙慧的野狗,仰仗路人的施舍而活。
若是那样,裴慎说不定真的一高兴,便将她放了。
姜雪卿:“……无可救药。”
“对了,你带着的那个少年呢?”裴慎微笑,“看你们关系不错,想必也是愿意与你同生共死的吧?”
姜雪卿:“……”
她挽剑而立,这才想起自己方才一急,非但甩开了烬归雪的手,还将他独自撇下了。
眸光下意识寻向先前跃下的高台,却见男子正姿态闲适地倚着完全被红玉结晶覆盖的围栏,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拈着酒杯,正自斟自饮。
见二人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他好整以暇地直起腰,酒杯遥遥一抬:“来点?”
冰湖般深邃蔚蓝的双眸光华凛冽,全然未曾被血月侵染半分。
有冷冽刺骨的深白霜息以他为圆心铺展而开,仿若一层无形无声的海浪,所有红线都在寂静中悄然崩毁,融入霜浪。
裴慎滔天的气势顷刻萎靡,整个人脱力坠地,如同一只折翼的鸟,被烬归雪的灵压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反观姜雪卿,却只是感觉一阵微凉的春风拂过全身,甚至没伤到一根发丝。
“凭……什么……”
裴慎声音嘶哑,凄厉大吼:“凭什么——”
凭什么有的人能一生顺遂、甚至得到圣人眷顾,而他便要受尽折磨?!
他不甘,不甘啊!!!
露台之上,提着酒壶的白衣圣人凭空消失。
姜雪卿收剑入鞘,望向现身自己身侧的烬归雪。
烬归雪乜他一眼,轻飘飘道:“杀了?”
姜雪卿摇头:“……恐怕轮不到我决定了。”
她视线微抬,望向空无一物的天穹。
蓦地,一道金芒凭空显现,由南至北,横亘万里。
如同一只闭合的眼睛缓慢开启,漆黑夜幕被那道光华撕扯而开,透出内里湛蓝纯净的本色。
而那只“眼睛”的正中心,一道宫装人影手执长刀,当空而立。
她衣香鬓影,臂挽金纱,曳地宫装被天风扬起,仿若一双缀满牡丹的羽翼。
笼罩整座城池的屏障彻底崩解,那人收刀入鞘,随手一抬,云端密密麻麻的仙侍与异兽便鱼贯而入,开始着手蕖州城的善后工作。
姜雪卿抱剑一揖:“……典月仙君。”
来人翩然落地:“恒华圣君,春见剑主。”
她视线略过伏地难起的裴慎,转而向着烬归雪盈盈一拜:“多谢恒华圣君出手,挽救蕖州。”
白衣圣人眉梢微抬,似乎对她的态度很是不满:“并非本座所为。”
御典月一愣,下意识望向一旁安静不语的姜雪卿。
她虽来迟,却也能感受到结界中曾经蕴含多么磅礴可怖的力量。
若非圣人,怎能抗衡?
但她再笨,也知道恒华圣君的话不可违逆,于是又向着姜雪卿一揖,缓声道:“多谢你,春见剑主。”
姜雪卿甚少与外人交往,遑论是前未婚夫的母亲,多少有些无措,忙道:“举手之劳,不必挂齿。”
御典月锋利眉眼被笑意软化,连同原本威严沉稳的气质都缓和不少,歉然开口:“犬子无状,给春见剑主添麻烦了。吾已知你如今是恒华仙都门下,若着实无意与犬子之事,吾可做主,将婚约废除。”
姜雪卿一愣,她与御典月素未谋面,也没想到对方竟如此随和,立即道:“若真能废除,雪卿便深谢典月仙君了。”
御典月拍拍她的肩,也跟着换了称呼:“本就是犬子任性为之,雪卿不必挂碍。”
她说着,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烬归雪,复道:“三日后便是本君三百岁寿辰,御明仙都已设宴席广邀众玄门,不知雪卿与恒华圣君可愿与吾一同回返,热闹一下?”
姜雪卿不擅与人交际,本欲拒绝,但一转念,又想到余下几枚太初仙核的下落。
如今蕖州之乱已解,她也算通过烬归雪的考验了吧?
思及此,她抬头望向烬归雪,便见后者轻笑一声:“去,自是该去。”
不过谈笑之间,他袖袍一展,三人面前空间便顷刻扭曲波动,显现出金碧辉煌的殿宇楼阁。
御典月见状,立即招手唤来随从交代好后续事宜,接着扬臂一引:“请。”
姜雪卿便被烬归雪随手一带,踏入叠宇之术的交界。
除却五圣仙都拱卫于中央的近神天阙,这还是姜雪卿初次踏入真正的五圣仙都。
他们就立于御明仙都的大门外,身后是一眼望不见尽头的万重天阶,面前则是教人目不暇接的玉楼仙阙、碧瓦金檐。
有云雾仙风拂面而来,将姜雪卿如烟似雾的裙摆扬起,衬得她愈发消瘦挺拔。
精致莹润的五官线条温雅,却锋芒暗敛,有如鞘中名剑。
“……阿昭?”
甫一站定,姜雪卿便闻一道有些颤抖的男声飘入耳畔。
循声望去,却见一身着华贵紫衣的男子正眼圈通红,疾步而来。
御典月上前半步,将他拦下:“玄霖仙君,别来无恙啊。”
对方被迫止步,只好礼节性地颔首,缓声道:“典月仙君,许久不见。”
他对着明镜说话,目光却不知怎的落在姜雪卿身上,在她的脸与手中长剑间逡巡了几个来回,方依依不舍地移开。
姜雪卿:“?”
好奇怪的眼神,让她有些不适,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好在御典月及时出手,将对方带至接引随从处,又好生安抚,这才将人送走安顿。
姜雪卿也同烬归雪一起被领至休憩处,又是一处精致僻静的小院。
二人面面相觑片刻,烬归雪方道:“选个你喜欢的,我有些事,离开片刻。”
姜雪卿茫然点头,看着对方伸手于自己眉心一点,身影随即崩解为一丛新雪。
正立在院中出神,院门又被叩响。
她有些头痛地捏了捏额角,拉开院门,意外扬眉。
“嗨,师姐,”玄心薇有些心虚地笑了笑,“我是来请你的……”
姜雪卿想都没想:“不必了,无论是谁遣你前来,我都不想见。”
见她语毕便要关门,玄心薇忙道:“是关于你母亲遗物的线索!”
姜雪卿动作一顿。
她盯着玄心薇圆润真挚的双眼片刻,终于道:“……带路。”
后者欢呼一声,见她要将春见收起,立即阻止:“师姐!”
姜雪卿:“?”
玄心薇绞手指:“还是带着吧……那柄剑。”
姜雪卿没再说什么,只是一路跟着她向着御明仙都的外围行去,最终来到一片乳白色水岸边缘。
玄心薇有些坐立难安,一直在四处张望,姜雪卿有些奇怪:“不是说要见我?人呢——”
话音未落,忽觉一股巨力袭至背后,竟是一道骤来的飓风,将她与玄心薇一同卷入水中!
冰冷液体顷刻涌入口鼻,姜雪卿猝不及防被呛了两口水,却觉身体变得格外沉重,再也提不起半分灵力。
更奇异的是,这水体从外面看来是乳白色,真坠入其中后却又分外剔透,甚至能看清岸边先后掠过一紫一白两道人影。
姜雪卿边下坠,边模模糊糊地想:这该不会是传闻中万物难渡的弱水吧……?
噗通——
有沉闷响动被水体传导,带动了她所余不多的感知。
姜雪卿迟钝地转动眼珠,望见大片大片的雪白铺陈水中,仿若一朵盛开到极致的佛前优昙。
有滚烫温度包裹而来,托住她沉重的身体。
水面投下的天光被挡,姜雪卿被那力道带得侧身,对上一双深邃蓝眸。
她红唇微启,想要呼唤对方名字,却只是徒劳地吐出一串气泡。
眼前愈发昏暗,窒息感汹涌而上,这湖仿佛无底洞,姜雪卿越坠越深,竟于前世死亡时的场景重叠。
她眸底涌上慌乱,下意识伸出双手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却被那股炽热死死箍住身体,动弹不得。
不……
她再次开口,又吐出一大串泡泡,却被对方抓紧机会,堵住双唇!
新鲜滚烫的空气侵入口中,姜雪卿遵循本能拼命攫取,便觉有同样灼热的温度覆上脑后,不容抗拒地将她压住。
唇舌纠缠,姜雪卿像一只快要旱死的鱼,被迫主动接受这一小片让她赖以生存的水泊,任其予取予求。
可逐渐恢复的意识却清晰地告诉她,这已不再是简单的渡气了。
而是……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