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卿。”
烬归雪克制闭眼,拼尽全力忽视由心头开始爬满全身的燥痒。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似是不满烬归雪迟迟没有动作,被唤到名字的女子不悦地哼哼两声,口中自顾自地喃喃低语:“要治病……治病……”
如同月下仙人终被十丈软红所缚,姜雪卿温雅秀丽的眉蹙成一团,不安分的柔夷钻入他严丝合缝的领口,在滚烫肌肤上印下点点冰凉。
像是被一场春雪偶然眷顾,将无处宣泄的暗火催得愈发喧嚣蓬勃。
烬归雪死死扼住将人狠狠压住的念头,睁开双眼,抬起蕴满蓝金光华的掌心。
与上次如出一辙,点点星芒随着他的催动飘摇飞出,没入姜雪卿体内。
混乱识海受到光华抚慰,缓慢恢复平静,不再翻江倒海。
姜雪卿也终于稍稍得缓,靠着烬归雪失去意识,紧紧箍着他脖颈的手臂脱力,伴随主人的沉睡软软垂落。
俄顷,黑暗中响起一声极压抑的叹息,轻如一片落雪。
姜雪卿睡得格外安稳。
在她的记忆中,似乎已有数年不曾拥有如此安稳的睡眠了。
梦中,有浅淡的蓝金色光潮蔓延而至,将灯芯缺失的剔透灯盏盈满,散发出平和安宁的气息。
姜雪卿就在这短暂的光芒笼罩下,缓缓找回自我,恢复了意识。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
她眼皮尚且沉重,即被沁凉清冽的冷香盈满感官。
接着是触觉。
有和煦轻缓的风抚过颊侧,她感到全身皆被温暖柔软所包裹,像是被明媚阳光笼罩,暖烘烘的,熨帖到让她想就这样一直一直地睡下去。
直到耳畔震动,听见琅琅嗓音低沉轻缓,伴着沉稳心跳声由对方胸腔传导入脑海深处,回荡不息。
“醒了?”
姜雪卿顿时困意全消。
……好熟悉的场景。
她迅速意识到自己是靠在谁的怀中,登时尴尬得浑身僵硬,一动都不敢动。
怀中人呼吸逐渐由平缓变得急促,烬归雪等了片刻,见她仍旧没有动静,忽然轻笑一声。
他也不催促,反倒好整以暇地抬起指尖,状似无意地拨弄着对方几缕被风扰乱的碎发。
山风送来草木清香与林间清脆悠扬的鸟鸣,提示姜雪卿他们仍身处山中,于是打定了注意装死到底。
只是烬归雪忽远忽近的指尖像是捏着一片羽毛,扰得她纤浓羽睫颤个不停,连原本有些苍白的面色都开始逐渐熏红,左眼下两枚泪痣也愈加秾艳,像是被朝霞染了色。
姜雪卿终于忍不住了。
她有些幽怨地睁开双眼:“圣君……”
烬归雪动作微顿,冰湖般湛蓝璀璨的眸中溢满笑意:“睡够了?”
姜雪卿:“……”
她移开视线,开始挣扎:“是雪卿失礼了,多谢圣君——”
烬归雪随意将她揽住的手臂骤然收紧,嗓音无端有些低哑:“……别动。”
姜雪卿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按入怀中,神情出现短暂的空白。
滚烫的呼吸近在咫尺,带着令人心颤的侵略感与压迫感,让她虽摸不清对方想法,却也遵循本能的直觉,不敢再轻易动弹。
……罢了。
反正归一天的据点已被捣毁,蛊虫也被尽数焚尽,想必蕖州危机算是过去了。
更何况,多与烬归雪贴近些,她的旧疾也能恢复更快些。
姜雪卿听着耳畔规律的心跳声,又开始眼皮发沉。
……是因为接连数日都没睡好么?
她腹诽着,总觉神思倦怠得很,手脚也绵软无力,像是从前发病时的症状,可偏偏仙脉各处又极为舒适,没有半分痛感。
蓦地,她视线一动,瞳孔微缩。
烬归雪抱着她所处的位置,应是蕖州城远郊的一处山顶。
今日风情日和,清晨时分,正巧见到第一缕晨曦铺陈大地,将滞留城池的黑夜驱散。
高低错落的屋檐街巷尽数展现于二人眼前,如同一幅纤毫毕现的画卷。
姜雪卿睁大双眼:“这是……”
蕖州城的布局,竟与邪阵幻境中所见的红玉宫殿群一模一样!
她直觉这不对劲,下意识抓住烬归雪衣袖,恍然道:“圣君,不对——”
从始至终,她一直在忽略一些细节。
祟邪,瘟疫,蛊虫,邪阵……
姜雪卿是由邪阵入手,后发现揽月宗为了下蛊散播瘟疫,随即追着归一天的脚步一路查下去的,却理所应当地忽略了最初的诱因。
瘟疫是在“祟邪”现身杀人后方出现的,可“祟邪”又是由何而来?
为何自她与烬归雪来到蕖州,便再未听闻有新的“祟邪”出现??
烬归雪安抚性地抚摸着她的背脊,闻言扬眉,嗓音懒散:“何处不对?”
姜雪卿摇头:“一时说不清……”
她下意识垂眸,瞥见自己被烬归雪松松擒住摩挲的手腕。
青紫色的血管在皮肤映衬下十分显眼,似乎流动着几不可见的灵光。
“……生脉草。”
烬归雪动作一顿:“嗯?”
姜雪卿猛然抬头,眸光炯炯:“圣君,劳您送我回去——回我的房间!”
烬归雪眉梢轻抬,广袖一振,二人身处之地顷刻变换。
绣着玉兰花的素纱屏风映入眼帘的一瞬,姜雪卿当即挣脱他的怀抱,快步来到博古架旁,取下两枚锦盒——其中一盒是她自己保存的生脉草,另一盒则是先前由裴慎赠予。
书案堆积的典籍与随笔小画被她随手推至一旁,又将两枚锦盒并排安放,一齐打开。
寒气外溢,将通身银白的纤细草药衬得愈发冰清玉洁。
姜雪卿从两枚锦盒中各拿起一根放在一处比对,终于意识到了何处不对。
——裴慎给出的生脉草,脉络上凝结的冰晶似乎不太一样。
姜雪卿捏着两株草来到窗前,接着雕花窗格透入的日光仔细观察,果然见到来自裴慎的那一株上,冰晶折射而出的光华更为绚丽多彩。
而她自己保存的一株,脉络冰晶只是兀自散发着深浅不一的银色光华。
被无情丢在榻上的烬归雪支颐看了一会,终于闲闲起身,抱臂倚上绣屏棱柱。
见她忽然不动了,他唇角轻牵,忽道:“发现什么了?”
“……毒,”姜雪卿捏着生脉草,回眸苦笑,“能让我修为尽散、仙窍全失的剧毒。”
若非她实在忙碌,尚未顾上处理生脉草,怕是要在炮制过程中便吸入毒烟。
她说着,转身将生脉草放回匣内,抓起春见便要出门。
烬归雪广袖一振,霜华拦路:“去哪?”
姜雪卿:“……去找裴慎。”
烬归雪眸光一动,忽道:“不需要了。”
“什——”
姜雪卿被他说得一怔,正待细问,却见窗棂间透入的晨曦天光骤然变色,由暖白色转为浓郁的血红!
她当即推门而出,心下一沉。
湛蓝微白的天穹如遭血染,而初醒时所见的曈曈朝阳,不知何时已被高悬红月取代。
猩红月华将整座城池的建筑都镀上一层如血颜色,姜雪卿极目远眺,只见城主府最高耸的楼阁已然结晶化,正在逐步转化为材质光滑剔透的红玉。
将整颗圆月收入眼帘的一瞬,姜雪卿神思一眩。
……好美。
她浑然忘却了自己是谁、来做什么的,只是如痴如醉地望着明亮耀眼的血月,恨不得飞身而上,融入其中。
“哐当!”
春见脱手坠地,不住地焦急嗡鸣。
可姜雪卿却恍如未闻,仰头彳亍,甚至胡乱地伸出双手,似乎想要在空气中抓取什么。
直到被霜气所阻,限制了行动。
但即便动弹不得,她还是痴迷地仰着头,浅眸毫无保留地倒映出猩红满月,红唇翕动。
“好……美……”
好美的月亮。
如此美丽,如此耀眼,让人忍不住想要跪伏在地,虔诚参拜。
姜雪卿双膝一弯,本欲软倒的身体却被横空伸出的一只手臂拦下,一把抱起。
“姜雪卿?醒醒。”
眼前被温热柔软的大手覆上,男子如雕如琢的嗓音近在咫尺,伴着清冽冰寒的灵流侵入眉心,姜雪卿一个激灵,骤然清醒!
“呃!”
她喉头一甜,唇间溢出绯色。
“别看月亮,”烬归雪平稳沉定的声音再度传来,“会被影响。”
姜雪卿急促喘-息着,一时说不出话,只得无力地点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她抓着烬归雪的袖角拽了拽,后者当即会意,带着她飞身而起,掠向整座城池的正中央。
二人再度于昨夜的露台上落脚,可昨夜安宁祥和的广场上不知何时已聚集了大批民众,俱似姜雪卿方才一般,神态痴迷地盯着月亮,喃喃自语。
“好美……”
“月……”
“好……美……”
与姜雪卿不同,他们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对红月光辉毫无抵抗力。
一双双曾经淳朴友善的眼睛盈满月华,有的已然开始晶化,连同眼白一起被血红晶体覆盖。
广场最中央,一身青衣的裴慎伏跪在地,衣袍凌乱、呼吸破碎,露在外面的皮肤俱是拳打脚踢的青紫,一副才刚遭受过折磨的模样。
而在他周围,则立着四名身着鹅黄长袍的人。
姜雪卿眯眼,认出几人与先前的揽月宗弟子衣着相似,大约便是顾影二人交谈中提及的师门长辈了。
四人同样面向红月,姿态虔诚,口中念念有词,却并非无意义的迷蒙呓语。
“吉日辰良,穆将愉祀;沐芳盥兰,拜月陈辞——”
随着他们的念诵声,周遭民众齐刷刷伏跪倒地,向着红月做出姿态诡异的膜拜动作。
模糊不清的呓语变得清晰,他们也开始念诵那首诡异的祝歌。
“荐血为膏,燔脂作芳——”
四人高抬左手,血红的月光凭空化刃,拦腕将他们的手臂割破。
而下方的民众们,也开始跟着齐刷刷跟着直起身体,高举左腕。
猩红光刃霎时充斥整座城池,大街小巷、棚舍高台,所有的露天处皆有利芒闪动,割破一只高举的左臂。
十万居民倾巢而出,无谓身份、无谓性别。
他们的鲜血喷薄而出,却并未洒落在地,而是被无边月色裹挟,化作令人目眩的血液洪流,尽数涌向高悬空中的圆月。
“不行!”
姜雪卿挣脱烬归雪的手,勉力起身:“不能让他们继续唱了!”
长剑出鞘,破空而至!
揽月宗的四人猝不及防,尚且没能看清来人面貌,便已被凌厉无匹的剑光逼散队形,不得不各自退避。
红月之下,如云似雾的紫衣也被罩上一层朦胧难辨的粉,剑气纵横,将她层层叠叠的衣裙扬出碎浪,更衬得女子身姿挺拔,如同一柄光华缭绕的出鞘利剑。
“咳咳……姜道友……?”
裴慎捂着胸口,面色惨白,连声音都断断续续,几乎不成调子:“你……还是来了……”
姜雪卿挽剑而立,却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裴州牧,”她横剑身前,嗓音清冷,“此间事毕,我需要你的解释。”
裴慎一怔,神情有些恍然。
正待开口,却见剑光流转,姜雪卿已飞身而起,一剑斩落!
她如今只开三窍,但剑修向来不拘境界,只要心无畏惧,七窍十窍亦敢一战。
揽月宗四人中,此人气息最弱,姜雪卿粗略估计,他大抵刚刚突破五窍,气息仍旧虚浮,正是最好的目标。
后者显然不擅打斗,削铁如泥的锋利剑光逼面而来,他却毫无应对之策,只是手忙脚乱地筑起灵力屏障,又毫无阻力地被姜雪卿一剑斩碎!
他吓得尖叫,下意识奔向不远处的三位同僚,却被几人毫不犹豫挥退,齐声怒叱:“废物,祝神词怎可中断!”
“别管他,接着念!”
三人再次高举双手,竟丝毫不顾鲜血被抽离的痛苦,神态癫狂地继续高声诵唱:“神之嘉兮——”
红月吸收了十万民众的鲜血,已然变成了一只通体赤红光滑的结晶球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