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慰交完资料独自走出实训楼,迎面荡来一阵寒风,手往大衣口袋里一揣,觉得冷。
摸到一本小书,拿出来,是杜拉斯的《情人》。继承了某人爱看小说的习惯,陈慰兜里,也习惯了揣一本小开书,他翻到书签夹起的那页,边走边看。
不知不觉走在樱花大道,太阳洒在他头顶,晒暖了脖颈,陈慰将书一合,站定,抬头看见娇艳欲滴的樱花,她的表情缓缓盛开——陈慰没绷住,笑了,也红了眼眶。
十年了,我始终如一。
宝文抱着猫,在人流中走得仓惶,分叉口一转,她快步迈向樱花广场。
无法形容她此刻的心情,猫一叠声地叫,大颗大颗的眼泪,砸湿了它白色的绒毛。
宝文弓背蜷在垂丝樱树下,终于能把胸腔里的股挹郁和绞痛,用大哭发泄出来。
她突然好讨厌自己!讨厌春天!讨厌自己过生日!
我们这些杀死她的人,把她忘了……可是有另一个人!一直在等她!等了十年!
十年呐!!!
她要怎么说?她能怎么开口?要怎么解释跟他解释……他深爱的人的……死亡?
解释了,然后呢?结果会怎么样?那不是他想要的,不是他在等的,却是一直被信仰,为此努力的……今天的陈教授——姐姐的阿慰,那么那么好,周宝文你要怎么措辞,姐姐才不会又死一次?在她惟一爱过的人面前。破坏他。
不说吧?不说,他不知道,姐姐就还活着,永远是二十岁的白玫瑰……
可是她怕,怕姐姐跟自己都低估了,低估了陈慰的感情。
“要怎么办啊?肉丝?”
少女仰脸接雪的壁纸陪他度过了第十个冬天,陈慰划开加密相册,低声自语:“玫瑰,春天到了,陪我看樱花……晒太阳。”
她低头抿口脂,樱花萦绕,抿化了他的心。
“有时候想想,除了最开始的那几年,我也没有刻意在等你,后面顺其自然。可就是好像,我爱不上别人了,后面的人,我都没有动过心。你真厉害——”他笑了笑,“我真可怜……你回来吧。我等。”
书里总爱写到喜出望外的傍晚~
骑的单车还有他和她的对谈~
“女孩的白色衣裳 男孩爱看她穿……”
陈慰跟着哼了两句,接起电话:
“林空?怎么了?”
“阿慰,你在哪里?跟你说件事,你先别急,中午饮溪睡觉忘了关门,玫瑰花跑出去了——”
“跑出去了?”陈慰紧捏手机,一贯温和的声音跟着不稳:“回来了吗?”
“没回来……我一下课就跟饮溪找了教师公寓这边,没有,去保安室查了监控,看到往操场和教学楼那边去了。”
“嗯——”
“你先别急,听我说,你那边离教学楼近,你去教学楼附近找找,我跟饮溪马上过来,还有,你手机没开陌生号码拒接吧?”
“从来不开…… 林空,它不能丢。”
“我知道……饮溪说玫瑰花有铭牌,应该还在学校里,我发个表白墙,学生看到了会联系你”林空稍一停顿,他知道那只猫对陈慰来说有多重要,陈慰以前开玩笑说“一半一半”,所以他只能祈祷:“会找到的,玫瑰花会自己回来的。”
“嗯。我先挂了,我有照片,我来发。”
他边说,边小跑起来,边弯腰往草坪里寻找,一个没注意脚下,绊到凸起的青砖,“咚”一声,左腿的膝盖磕在了砖上,撑地的手也擦破了皮,丝丝刺痛。
陈慰爬起来,扑扑污泥跟血,继续弯腰找他的猫……
猫被人哭烦了,想要流走。
宝文不让,她想要人陪,哪怕是只猫。
“肉丝,你想回家了吗?别走,我马上就好了,等我哭够了就送你回去。”
她安抚它,摸到猫脖子里的铭牌,拿出来看,边抽抽边念:
“陈……陈Rose?成肉丝?”
—猫叫成肉丝—
“哇”一下,宝文哭得更伤心了,“阳阳,你能不能改改你那破口音啊!”
后背有灰云的白猫,叫陈Rose。
是陈慰的猫。
宝文打电话联系到陈慰,不等她把猫抱下去,就看见了狂奔向猫的陈慰。
全是上坡,步子迈得又大又急,气都来不及喘,可陈慰还是第一时间朝rose伸出手,去迎接它。
rose望望他,眷恋地往宝文怀里贴了贴。
直到陈慰张开怀抱,颤声说:“rose,乖,过来抱抱。”
rose昂起脑袋,软嗲嗲地冲宝文“喵喵”,好像在跟她告别。
接着踩住宝文的手臂一跃而起,被陈慰稳稳抱住。
“喵~喵~喵~呼噜噜~喵~”,脑袋到处蹭,好黏陈慰。
“谢谢你……真的非常感谢,”陈慰劫后余生般用rose喜欢的姿势轻挠它的颊边,眼神温柔,却仍有几丝后怕,“谢谢你捡到rose,我请你吃个饭吧?rose很喜欢你,除了我跟陆老师,别人一碰就要挠人。”
“不用不用!我也喜欢rose,”宝文抬起深红的眼圈,对陈慰说:“它好乖,好漂亮,名字也好听。”
陈慰这才注意到她的鼻音,想起她是刚才讲座上提问的同学,几乎是下意识去看她的手腕,红绳,小金鱼……
很相似。
“你刚刚在下面听讲座吧?怎么了?心情不好?”
“我有一个姐姐。”宝文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陈慰给rose顺毛的手,停住了,宝文继续说:“她有很严重的抑郁症加狂躁症……做过20次电休克,然后……她记性变得很差很差……把很多事情都忘了——”
宝文查过很过关于双向的资料,知道那些极端的治疗手段。
陈慰的手没动了,他托住rose,抱稳它,问:“你叫什么名字?”
“周——”宝文咽下真相,说:“翠花。”
“……然后呢?你姐姐还好吗?”
“姐姐忘记了很多事,还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是她的男朋友。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姐姐她现在过得很好,很安稳,再也不会失眠,也不会恐惧,更不会一个人躲进柜子里……砸东西……伤害自己。”
为什么呢?因为已经解脱了。
“可是她男朋友还不知道,”宝文眼眶又湿了,“他们没有说分手,做过电休克的姐姐把他忘了,他还在等……现在的问题是,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关于姐姐的事情。因为我能肯定,他知道了,出现了,姐姐就一定会再想起以前的事,会更加痛苦,更加折磨,会失控,说不定还会……他们没有办法在一起了。姐姐好不容易好了,我不想看到最坏的结果发生,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告诉他,让两个人都痛苦,还是不说?等时间久了,他也会忘记姐姐吧。”
宝文刻意向陈慰传递某种假设:你等的人,或许也做了电休克,所以她忘记你了。不要再找,不要再等,与其等来一个最坏的结果,还不如就这样,接受这个假设,假设她过的很好,只是你不能去打扰。
而陈慰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笑容苦涩地问了句:“真的吗?我以为真正重要的人,不应该被忘记。”
“真的……她现在过的很好,是因为她全都忘记了。”
“是吗?可我认为很不公平,如果是我……如果我是你姐姐的男朋友,我还是希望有人能告诉我,我可以不去打扰,但是我需要知道,知道她在我眼睛能看到的地方,是真的过得很好。而不是十年生死两茫茫……”心酸至极的口吻,陈慰连维持笑容都勉强,索性不笑了,“有些人,仅仅是活着,存在着,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就已经是救赎了。”
“我懂了……谢谢陈教授,”宝文的视线逐渐模糊,她只好假装低头去摸猫,夸它:“rose好乖呀,我姐姐也喜欢猫,想养一只,教授你哪里买的?”
“不是买的,”陈慰说:“rose九岁了,是我在仙女山捡到的。”
月亮:[语音:周宝文,你放学来一下]
月亮:[语音:有事找你]
六七点钟正是家长来接小朋友的高峰期,散打馆的几个教练有的在门口送小朋友,有的在里面捡教具,看见宝文都跟她打招呼,揶揄说城哥在楼上。
楼上是杂物间和伏城的卧室,宝文听见杂物间有声音,推门进去,满屋子尘土飞扬,有点呛鼻。
伏城正在搬箱子,见宝文走进来,叫她去卧室坐。
箱子往拆了的床板上一放,招呼她:“来了?坐凳子吧,凳子不脏。”
“哥哥你今天在大扫除吗?”宝文环顾四周,发现与其说是大扫除,不如说是在清东西,装箱。
“不是,”伏城拉开旁边的抽屉,拿出里面褪色的一个礼盒,递给周宝文,说:“生日快乐,周宝文,这是送你的礼物,我明天就走了。”
“走?”宝文愣住了,不敢接,执拗追问:“走哪儿去?哥哥你要去哪儿?多久回来?”
伏城把礼物放在床板上,伸手掀开他的百宝箱,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生锈的金箍,他把金箍勾起来,随意地往头上一戴,开玩笑说:“周宝文,其实我是被派来保护你的齐天大圣,现在时间到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得回花果山了。”
“是姐姐吗?”周宝文咽下心里的苦涩,说:“我知道的,是姐姐让你来保护我的,齐天大圣……哥哥,你都保护我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我们已经是……你就不能一直保护我吗?说什么突然要走——”
“不准哭鼻子啊,周宝文,”伏城难得对她露出笑脸,还有稚气的虎牙,笑她说:“怎么?你舍不得我?舍不得也没用,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任务完成了,有些地方,我想去很久了。”
伏城头戴金箍,从他的百宝箱里拿出一本发黄卷边的地理教材,内页的字迹很清秀,里面鼓起来,夹了很多张明信片,他抽出其中一张,青裙子晃起来的弧度,像波浪,“鼓浪屿。”
又抽出一张,巍巍雪山,空明澄净,“长白山。”
后面他甚至不用抽出明信片,只是凭着烙在脑子里的记忆说:“齐齐哈尔,内蒙古,廊坊,五台山,长沙……兰州,敦煌,西宁,青海门源,拉萨,林芝,日喀则,我都要去。打算先跟休哥骑行到都江堰,后面自己走,路上找点零工,边打工边走,应该要个几年。”
周宝文瞬间懂了,他是想把姐姐以前走过的路,也跟着走一遍,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是姐姐?一直是姐姐?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连哥哥都没放下?
“不走不行吗?或者哥哥你等等我,等我大学毕业了,我跟你一起走。”
“啊?”伏城讶异且迟钝,“为什么要跟我一起?周宝文,你没有自己的生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