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伊米忒提来说,要找到一个人很容易。只要倾听他们心声的方向便足够了。她不仅能够深入他人的心灵,还能够在空间上感知他们与自己的相对位置。
在她最初成为贾思敏的使魔,离开魔界探索的那段时间,她完全没有计划或是目的,只是狂热并困惑地占有她所能触及的全部。她所见的世界、感官的刺激、人们灵魂的心声——
那时一切对她都还很新鲜,她全身心地沉浸在对外部一切的洞察中。因此,她一刻不得空闲。依照贾思敏的要求,她曾把每一个附庸于废墟城堡的门客的内心都勘探一番,判断他们是否忠诚或可以利用。再接下来,便是帝孚日和人界中她有机会能够接触到的任何人——就像一棵树逐个枝叶、每条根须地去延展,直到到达它的界限。对伊米忒提来说,她的界限就是直到她无聊为止。
现在,伊米忒提已经感到无聊了。人的内心对于她来说就像大同小异的空旷的房间,而她是自由出入的房客,完全无所事事地在人们的欲望、痛苦与秘密间游走。当然,她曾经找到过类似莉莉娜、莱雅丽这一类的有趣玩具,不过,本质上来说,她们令她反感。尽管她学会模仿她们的样貌举止,却完全是出于愚弄和讽刺。她认为莉莉娜的行为充满做作,并且长久地执着于无关紧要的细节,而莱雅莉则完全自相矛盾、不可理解。
深刻的无聊——这就是她感受到的一切了。好奇心褪去,她自己的内心却如同一个空洞的容器,无法被她窥视的情感填满。最终,她对透视他人的心灵感到厌倦,长久地处于一种没有痛苦的、超越情感的存在状态,孤独却在不断加深。
这便是为什么她记恨布莱姆·阿鲁卡尔德——他盗取噬魔戒的劣迹还在其次——伊米忒提憎恶他,是由于他言过其实。他欺骗了她。
布莱姆初次闯入伊米忒提的世界时,他的那番话令伊米忒提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困惑。他这样的人说话总是如此,仿佛和谁都推心置腹,谈论世界上最至关紧要的题目;如果谈起自己,一定将自己贬低为世界上最无耻、最没脸见人的卑鄙之徒。可若以为他真的无地自容吧,不,他说起贬损自我的话来倒十分畅快,甚至越说就更加兴奋。
说实话,他心灵的特质没有多么独特,仅仅两句话就可以概括——对自己的现状充满痛苦,并且爱上了一个女人。如果每遇到一个像这样自寻烦恼的人就要为之悲叹一番,那伊米忒提估计就要忙碌得连打哈欠的功夫都没有了。
布莱姆的心灵——主要由满腔陈词滥调与无意义的自我独白组成。而导致这种自我沉溺的根本原因是,他过度阅读了老旧文学中的陈腐内容,总是产生不必要的反复哀叹。对于伊米忒提而言,这是一种过时的情感,一种她完全司空见惯的形式。
可无需质疑的是,在布莱姆的心中,的确有什么东西是不同的——区别于伊米忒提,更区别于她所阅览过的所有灵魂。一种尚且无法被称之为思想的东西——一种感受。而那种感受挑战了伊米忒提。
他说,理解和体验是不同的——像伊米忒提这样不受局限的、纯粹理念的存在,是不能够去体验的。但讽刺的是,从布莱姆心里,伊米忒提能看见的头一号感受便是痛苦。
出于赌气的理由,伊米忒提于是便赋予了自己形体——人的形体。她参照了曾经映射在九死湖平静的倒影中的所有人形的总和,不时根据心情与场合的需求融入新的形象。这并非是外在的拟态,而是伊米忒提超越布莱姆、超越任何人的力量展示——每种形态的转变都在讥讽人科生物对表象执着的愚昧。她强烈期望证明布莱姆的错误——即使她真正错失了什么“体验”,那也是名为痛苦的体验。
人人都想避免痛苦,对吧?可是,却没人能做到,尤其是对于布莱姆而言。这或许是因为他总是在要求与他的需要恰好相反的事物。那么,布莱姆真正需要什么呢?伊米忒提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她多么为他着想——他需要的是像牲畜一样活着,劳动、服从,不加思考地执行他被告知的命令。如此,即使不免承受身体上的劳累,但至少能不遭遇其他的痛苦——布莱姆式的痛苦,伊米忒提刻薄地为这类常见的现象命名。
布莱姆式的痛苦,也便是自我制造的痛苦。他的情感、欲望、思想,全都在源源不断地复制更加沉重的、束缚他自己的枷锁。
这便是结论。假如布莱姆有一天愿意停止自我毁灭的进程,她也大可大发慈悲地提示他的困境。伊米忒提想道。事情很简单,也就是说她,伊米忒提,一个依存理念而非实体的存在,不仅在力量的层面拥有绝对的优越性,还避免了痛苦。
血之盛宴热烈进行的那个夜晚,伊米忒提便是带着这样的想法找到了骤然离席的布莱姆。
那是一个与宴会厅同楼层拐角的一个不起眼的房间,伊米忒提推开门,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间庄严的展览室。与门相对的墙壁上嵌着三扇拱形的巨大落地窗,透过染色玻璃映入室内的月光将绚丽殷红的投影照射在黑色的地毯上。房间的陈设被精心保存,可是早就已经无人使用了。德古拉王朝被帝孚日当局者推翻后,这里就成了仅为教育目的而向贵族子弟开放的展览厅。没有展柜来提示房间如今的功能,可是显然,曾经这个空间被居住、被使用的时空已经凋零。
时间具有不可逆转的特性,因此也用不着挽留它。
布莱姆低垂着头坐在长沙发上,手肘支撑在膝盖上。烛台没有点蜡烛,在背对月光映照的昏暗中,他好像已经变成了石像。
“你让你的女儿和弟弟失望了,布莱姆。”伊米忒提颇为愉快地奚落,”不如说,在令人失望这一方面,你可是个专家。”
布莱姆看向伊米忒提,他很早就感知到了她的接近,却表现得像是刚刚才察觉她的闯入。他缓慢地站了起来,向她致礼。
“是您,伊米忒提小姐啊。”他冰冷恭敬地说道。在帝孚日以外的地方,他从不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这使伊米忒提难免有些飘飘然了。
“您不打算邀请我跳舞吗,公爵?”
“请您宽恕,今晚时机不巧。”
“时机?您不在宴会,丢下您的妻女和弟弟,不在您应该在的地方,是打算如何度过今晚呢?一个人躲起来哭吗?”
布莱姆的眼神低垂,完全没有与她对话的兴趣。伊米忒提的挑衅并没有激起应有的愤懑。
“我会考虑您的提议。”他平静地说。
“您应该考虑的是您的把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