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拒认自己心中也有恶吗?如果要避免未来良心的谴责,就最好不要这么偏激——这对你自身的幸福无益。”
“幸福,幸福吗?”玛丽振奋起来,声调也提高了。这还是她出生以来头一回想对别人说出她对事物的观点。她用几乎挑衅的目光朝迪米特拉瞟了一眼,似乎是在向她宣布“如果你想要争辩,那么就来争辩吧!”
“我不能赞同你。如果我们活着,只是为了避免良心不安,让自己心里舒坦,那是不足够的。难道我们只是为了自己而生活吗?难道我们真正孤立无援吗?至少,只有当我为他人而活着的时候,至少我是竭力地希望为他人做点事情,希望博得别人的赞扬,只有这时我才知道什么是幸福。”她一口气说道,“我愿意行善,并且消灭自己——那些不足的念头。尽管我做得不够,并且很软弱。可是,这样生活,这算是错误吗?所以,不,我不能赞同你。”
玛丽的语气非常激烈,似乎迪米特拉越不认同她,她就越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明确。她是头一次思考这个辩题,但是很乐意与迪米特拉争论。
不过,她兴奋的目光并未激发迪米特拉反驳的热情,反而使迪米特拉冷酷地蹙起额角,把脸转过去。迪米特拉以令人惊讶的冰冷语气说道:
“你的职责是铲除教会和当权者怀恨的、敌视的人物,不是消灭恶——不管是别人的,还是你自己心中的恶。不要混淆了这点,玛丽小姐。”
“我对我能采取的……行善的方式,并没有话语权,女士。可是,我不是在同您争论行为,而是看法。”玛丽继续说话,脸已经红了,显然她也觉得难过,认为自己导师倨傲的态度令她很不自在,“您说的话,不仅不让我相信我自己的信仰并非幸福,而且,也并未使我相信,您自己心中相信自己的看法。我确切地知道这点——我就是知道。”
“我的观点或者理念,完全无关紧要,玛丽·佛克萨小姐。我对你说这些是因为,你是教会和血猎同时看重的人。如果你误入歧途,后果将会非常可怕。并且——”迪米特拉停顿了一下,几乎是凶狠地咬住牙,“我不希望辜负布莱姆对我的嘱托。”
玛丽不吭声了,再也不能趾高气昂地主张那些宽慰自己良心的话。
她和迪米特拉互相盯视,双方都在思索,并且交换着无言的信息。迪米特拉的口吻不容置疑,从语调之中谢绝了玛丽有关布莱姆的追问——她怎么可能没有疑问?迪米特拉怎么会认识布莱姆的、布莱姆的去向如何——玛丽让自己在心中相信,她关心这些是为了朋友特瑞,而非为了自己——似乎只有为了特瑞去经受失去布莱姆的痛苦,才不至于叫她愧疚难耐。
“布莱姆的嘱托吗,迪米特拉女士。”玛丽有些畏避地说道,“我很高兴,我朋友的父亲对我如此关照。”
“我无权告知你更多。”
玛丽咽下苦涩的疑问与焦虑。今天,迪米特拉展露出的另一面使玛丽诧异,而她咬牙切齿地提起布莱姆的名字,更是让玛丽全身发冷。
想到布莱姆、莱雅莉,还有特瑞,她就为自己想要全心相信的事业感到痛苦。她想要相信有来生、真理与美德,相信生命的终极与永恒——然而即使是她,也无法时刻感觉自己是上帝的儿女,又或者,她会通过死亡通向更远、更远的地方。
事实是,她既无法帮助米德兰一家,也无法战胜别离、眼泪、孤独。
“人们经常会犯错误,将来也会不断误入歧途,无非是错在他们认为善与恶的问题。”迪米特拉转过头,彻底不再看她了,“记住我说的话。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两个月后,血猎工会伯明翰分会宣告玛丽·佛克萨的最后一项培训课程结业,由她的搜寻魔法课导师迪米特拉撰写内部推荐、佛克萨神父担任保证人。
授职仪式在她最初被血猎接纳的同一个秘密小厅举行。点燃的蜡烛照亮着桌上的福音书,黑色的封皮就像颅骨上黝黑的窟窿。伯明翰分会的牧师阅读着血猎法规的宣言,并叫她重复一遍。那是她所熟悉的问题。是否抛弃过去的信念,是否相信上帝,是否相信人们有可能臻达尽善尽美的境地,是否愿意坚贞不疑地信奉神、成为求道者、受难者、请愿者。
玛丽熟练地背诵答案:她希望行善,帮助人们遵循真理,并且勇敢地献身。然后她被允许坐下,由一位更年长的血猎宣读章程。
她心中交织着各种各样复杂的感觉。她很害怕未来,更害怕她会流露出恐惧、并且被人看穿她的恐惧。章程枯燥,且内容艰深晦涩,因此,大部分时间玛丽都在分心,只模糊听到了几句。
“我们千方百计地保全人类,尽可能地训练我们的成员,纠正他们的内心,启迪他们虔诚和勇敢的美德,从而竭尽全力去反对世界上的邪恶。”
“必须时常想到献身,不再把死亡当作可怕的敌人,而是朋友。只有死亡能将灵魂从罪孽深重的尘世中解脱,抵达上帝所奖赏的永恒安息的场所。”
玛丽心中几乎产生了企图祈祷的喜悦与渴望,她紧握的双手托住额头,作虔诚状,似乎在全心拜服地谛听章程。而她的脑海里却思考着毫不相干的事情,正对自己私语着:“我可怜的特瑞……孤独的莱雅莉……会有人帮助他们吗?布莱姆……可怕的……可怕的惩罚。我能够帮助他们吗?难道……难道竟不能央求到幸福?就不能央求到奇迹?”
她迷茫了,不能够回答自己的问题。牧师吹灭了蜡烛,她被带离了小厅。
玛丽唯一理解的便是,她必须遵从她所答应的。她不知道,一部分人的舒适与利益,就必须建立在另一部分人艰辛的忍耐之上。对于她在那庞大的系统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对于她所关爱的人们会造成如何的不幸,那时的她还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