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们就在一个夜晚骑着马启程,在天亮前抵达伦敦。没有人追上我们。”
讲述到这里的莱雅莉停顿了一下,将颜料即将凝固的笔刷用力在一块脏布上按了按,随手插进自己用头巾包起的头发里。她沉默地端详着特瑞,手向一边挥了挥,示意他儿子朝旁边挪动一些。这一调整似乎挺令她满意的,她把画笔从蓬松的头发间拔出来,不紧不慢地在画布上比划。
“后来,我们就搬去了艾尔沙姆,你爸爸说,那个地方清静,不引人注意。你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你爱他吗?我爸爸。”
莱雅莉的整个上半身都埋在画布后面,似乎她的画作是一项至关重要、非做不可的紧急事项。可是她的目光望向侧面,全然没有落在肖像的模特身上。五月初,苦苣黄色的花星星点点地铺在窗外的草地间,就像落在她裙角的光一样斑斓。
“我们非常相爱。”她回答,并且微笑着。
特瑞看了她一眼。在漫长又令人疲惫的雨季过后,阳光对他的影响开始显现,窗边摇曳闪烁的光让他感到呼吸不畅,皮肤的每处毛孔都像被青草的尖端拂过般,传来微妙的刺痛感。这是一种他不曾体会过的新症状。可是他没有告诉莱雅莉。
“相爱——听起来是件不幸的事情。”他小声说道。
“是啊。”莱雅莉依然在微笑,就仿佛她知道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你和玛丽呢?”
这个问题让他不由笑出了声,不是在表示尖酸讽刺,而是一个羞赧怯懦的笑。“没什么,妈妈。”
“你们不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吗?”
“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
这是一个机灵的回答,可惜全然没有意义,因为莱雅莉敏锐地说道:“不是因为她不愿意,而是因为你不愿意。”
此为事实,他没有什么可回嘴的,不知道为什么他脸红了,然后长久地缄默不语。
原本三个人的家中,沉默在仅存的两人之间被拉扯得很长——漫长得令人焦灼。他是一个怯懦而感伤的孩子,尽管情感真挚,但是优柔寡断、意志薄弱。这原本在一个十来岁的儿童身上不是难以弥补的缺陷,他不曾说谎、不曾拥有邪恶的动机,可是命运使他陷入的境地完全耗尽了他的力量,使他不能给予爱,也无法接受爱。就像他无法接受玛丽的友谊和同情,尽管他爱她。他想尽办法,流干了眼泪也无法使自己忘记,他的父亲曾经是如何亲吻他的额头,感谢上帝将他赐给了自己,而他自己又是如何毁掉父母苦心构建与希冀的一切。
莱雅莉的笔在画布上急促地按压,与其认为她丝毫不同情自己的儿子,毋宁说她在竭力地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一直以来,坦率地吐出讥讽的俏皮话是她在家中主要负责的角色——她不懂得宽慰同情,只晓得饶舌、胡言乱语,在别人难受时说荒谬的风凉话,免得旁人的伤感触及自己的心。
在莱雅莉的脑海里,有好多想同时说出口的话——莱雅莉爱着玛丽,尤其理解自己的儿子爱她什么——善良、晓对错、永远正直,永远明辨是非——但是,当这男孩因为玛丽美好的品行而感到自我挫败时,也许就该有另一份考虑了。因为,他的身世、他的过去并不糟糕,也没有什么难以启齿——他的父母曾多么纯粹地相爱了——他们的孩子不该感到蒙羞……可他,特瑞,却觉得自己不够好、不够正确。
这感觉不对,孩子。
痛苦宛如湿润泥土中的水分,从沉默撕开的裂口中向外渗出。特瑞的痛苦,她自己的痛苦,她无法分辨。当然——她想——生命中……第一次发自内心、真心成意地爱,会让一个人感到害怕——尤其是,对方来自于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世界,而特瑞又那么向往那个世界,就像布莱姆曾经向往她的世界一样。可是,人都是一样的,没什么不同……
混乱的语言与词藻从莱雅莉思想的裂缝中涌现,互相追赶,落荒而逃。没有一个字词可以被说出口而不带有不合时宜的玩笑,又或是在诉说时不迸发悲伤的眼泪。于是在表面上,她看起来镇静自若,仿佛这沉默并不扰乱她的心灵。
“我不希望你懊悔。”她终于说道。
特瑞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神情看向她,仿佛她的话出其不意地背叛了他的感情。
“懊悔?为了玛丽?你知道我真正在懊悔什么吗?为什么直到他临走前,我还在责怪父亲,却没有告诉他我多么地爱他、没有感谢他——”
“请想想那些你告诉过他的那些时刻吧。因为,我还记得。”莱雅莉的语气十分平稳。
特瑞猛地将脸别到一边去,窗外的阳光浸润着一切所能触及的事物,让他敏感的双眼充满泪水,这激怒了他。他怀疑自己的资格,彻底地怀疑,并且迁怒于母亲——她根本无法理解——她是无辜的,无需经受煎熬。他嫉妒她。
“你得转过来,看向我这边。”莱雅莉温柔而平静地说道。看到儿子没有理会,她的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转身的动作,以耐心地表达自己的要求。没有人能拗过莱雅莉——如果她坚持的话——这是这个屋檐下的法则。
“没必要再画了吧。”特瑞没底气地说道,可是当他这样抗拒着的时候,头已经转了回来,再次朝向莱雅莉。他叹了口气,很庆幸母亲没有爆发出悲痛的情感,这让他如释重负,并且也使他颇为愧疚,只好乖乖接受自己的后果——必须端坐在这张椅子上令母亲满意。
他那有些疯狂的母亲没有回应他,只是靠后坐了坐,眯起眼睛打量他,握在手中的画笔悬停在她的眼前。过了一会,她又重新在画布上画了起来。
“你以前怎么没对我说起过——你知道,就是你过去的那些事情。”特瑞问道。
“你爸爸想给你一个寻常的家。也就是说,他不希望你的睡前故事包含谋杀、陷害、逃亡,还有魔法巫术之类的。”她说话的语气很愉快,仿佛时隔若干年的坦白令她松了一口气。
“你自己的理由呢,妈妈?”
“那已经是另一个人的故事了。现在,我不是她。”
对于她这个年龄的人来说,人生才刚刚开始产生归属:找到自己的角色,安然地接受自己生活的地方、必须忍耐的人、所持有的责任。可是对于莱雅莉而已,这些都是空壳。在这世上,她找不到一个眷恋的地方,或是一段可以欣然沉浸其中的岁月,本质上,她无处可归。布莱姆也是如此。他们共同搭建了一个美轮美奂的囚房,精心地装点它的外观,并且尽力让它温暖舒适。他们彼此就是囚房高高的墙壁,而在墙壁之外,只有广阔的、属于他人的世界。那个世界可怕而陌生,并且,对他们算不上友善。
特瑞降生在这个天真、逃避、不切实际的囚房之中,可是,他的本能比理智还要理解这囚房的本质——只有他们的爱和绝望是真实的。
他们相对而坐,默默不语。莱雅莉不知道儿子当时在思考些什么,也许是与她相同的事情。她像被画面中的什么事物深深吸引了,着魔般静静画着,一言不发。特瑞感到时间变得无限悠长,而他只能坐在那把椅子上,耗尽自己的耐心,焦躁地等待——等待她重新看见他,听他的声音。每当他成功地坐在原处熬过一个小时,他都在心里夸奖自己——他必须等待她,直到天主垂怜,恢复她的幸福。是他夺走了母亲的丈夫,让她孤立无援。他必须等待。
晚些时候,日暮西山,莱雅莉终于停止了手头的工作。她将脚下堆放的一块白布摊开,在空中掸了两下,随手盖住了画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