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米忒提将垫在右腿下被压麻的左腿抽出来,调换了两条腿的位置,手肘倚着圆形小茶桌的边缘,尽力摆出一个与她个性不符的风情万种的姿势。
“莉莉娜大人,亲王陛下还在和阿鲁卡尔德女公爵议事,您需要再等待一刻。”
一名血仆侍者进入等候室,恭敬地向她鞠躬,可是语气非常平静,没有多余的起伏。她丝毫不害怕伊米忒提会因此迁怒于她。
血仆就是这样的存在——被吸走大部分血液而陷入死亡境地的人类,却因为精密测算后剩余下的一小部分血,残存下人类基本的生理机能。他们基本只是活着的尸体。伊米忒提在主人贾思敏那里见识了不少制造血仆的仪式——或许被称之为饕餮盛宴也不为过。可是伊米忒提还是觉得自己受到了怠慢,原先兴奋的心情已然低落。不过转念想到并不是她自己受到怠慢,而是自己扮演成的那个令她讨厌的莉莉娜,那种不快的感觉立刻荡然无存,转变成一种幸灾乐祸的嘲弄。
与她对莉莉娜的轻蔑不同的是,贾思敏十分看重这名阿鲁卡尔德的忠臣。自从拉拢布莱姆·阿鲁卡尔德的意图被他本人严辞拒绝后,这名野心勃勃的新兴政治家就一心盼望公爵与亲王的决裂——假使他们并未名义上决裂,她也要制造决裂的契机。而莉莉娜则被她认为是其中的关窍。
莉莉娜被初拥约有一百多年,聪颖、机敏,并且前程远大。她的资历虽然尚浅,从事过的案子却总是解决得巧妙而漂亮。她曾经在十三审判之一的汉斯爵士门下做文职,起草备忘录与报告,那时并看不出她有何过人的才能——她从不关心为什么要做某项工作或是如何将它做好,只一心想遵守纪律把事情完成。后来她转而追随了阿鲁卡尔德公爵,被他赋以要职,十分器重,便也一改懒散的态度,不论是起草文件还是接待上层社会的人物,她都完成得十分地道,并且感到甘之如饴。在探索切维厄特平原的任务中,她还展现了优异的魔法实战能力。
贾思敏挺欣赏莉莉娜,一部分出于她表面的长处,还因为莉莉娜的风姿与谈吐。在社交场中,虽然她的身份遭人轻蔑,她靓丽的外表与动人的举止却时常引人注目。一旦加入谈话,便能切中要害地在必要的时机说出风趣的妙语。她作为阿鲁卡尔德公爵的门客出席每个上流人物的客厅,伺机说出每句简短有趣的政治评论都为她的主人稳定了大局。
与贾思敏相反,伊米忒提不喜欢莉莉娜这类做作之人——他们待人接物、穿衣打扮之间总爱彰显自己的自命不凡的修养,令伊米忒提感到无聊枯燥,十分反感。自从成为贾思敏的使魔以来,她就按照那些人的模样,过着与在切维厄特完全不同的生活——清洁舒服、豪华奢侈。但她从没感到愉快。
这种生活令她非常费解,实在不解其中的含义。除她以外的人全都投身在各种物品之间,实用的,或是毫无意义的。房间、柜橱、墙壁,全都堆满了购买或是获赠而来的东西。钟表、肖像、屏风、瓶罐,衣服、首饰、书籍……可以说,他们的整个人生是由时间的纪念品堆砌而成的。可是物品必须有地方安置。伊米忒提虽然有自己的房间,却从来不认为自己属于那里——她只属于九死湖。因此她不明白自己该怎样去拥有那些东西。
另有一名血仆此时也走进等候室,双手端着一个装有茶具与冷餐的托盘。他的神情麻木又庄严,正在给临终病人施终敷礼的神父也不会露出比他更认真端正的神色。他郑重肃然地在圆形小茶桌上铺上钩花蕾丝布,又在上面摆上茶壶。那个仅能供单人使用的小茶壶点画着清雅的花卉,成套的无柄瓷杯上也装饰着类似的纹样,正盛放在一个同样小巧的瓷托盘上。茶杯小得伊米忒提用两根手指便能轻易环住。表情严肃的血仆在那小茶杯里给她倒上茶。
伊米忒提左顾右盼,不自在地捏起那瓷杯。她注意到茶杯的托盘上还放着一个精致的贝母小茶匙,可惜看到得太迟了,因为她喝得太快,已经将茶一饮而尽。于是她又示意那血仆再给她倒了一杯,憧憬着这次能用小茶匙搅拌一下。
等候室点着两排明亮的蜡烛,一面墙上挂有装饰着茛苕纹叶的圆形小镜子,仅仅能照到一个人的头至肩膀。伊米忒提参加过几次宴席与舞会,许多客厅都挂着这样的镜子,以供衣着光鲜的宾客们走过时在镜前照一照,欣赏自己装饰着珍珠与钻石的赤裸肩膀,装模作样地打理自己的仪容。
血仆听从指示,优雅地举起茶壶。伊米忒提看着澄澈的茶水再次被注入杯中,像一个挨了训斥的孩童一般悻悻地收了收下巴,打量镜子里自己的一言一行,然后煞有介事地用贝母茶匙搅拌了一下,放在唇边小啜一口。
搅拌过的茶水喝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人们竟然特意为此打造了专门的工具,而为了安放这些多余的用具,又要置办额外的柜橱,这让伊米忒提惊讶不已。即便真会尝起来不同,她想道,用贝母的茶匙与银制的大汤匙又会有什么分别?即使她用自己的手指搅拌又能怎样呢?这又是一件令她费解的事。
明亮的镜子中,莉莉娜艳丽的容颜流露出一分不属于她的茫然的表情,显示出一种近乎天真的神态。伊米忒提立刻捕捉到了那张脸上的变化,痴愣地注视了一会。那是因为她而露出的表情吗?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莉莉娜那个贱人。她格外谨慎地调整了面部肌肉的发力状态,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确信和自然。
不论伊米忒提是否欣赏,她都必须承认,莉莉娜是赏心悦目、令人愉快的。她总是比谁都漂亮,即使是脸上的缺陷也富有魅力——当她稍嫌过短的嘴唇微微翘起,露出漂亮的贝齿微笑时,不论是谁都会盼望她是在对着自己笑,而她的笑容向来都是灿烂而捉摸不定的。她很明白自己是谁,就像她明白自己的脸、自己的头发。她完全理解自己在什么时候应该充当小丑博人一笑,在哪一圈人之中又该东拉西扯、展开引入入胜的议论,正如她晓得自己何时最美,坐下时应该如何优雅地摆放双臂、用一根食指绕弄鬓前的发丝。
眼前镜子中那张漫无目的、迷惘枯燥的脸不是莉莉娜,即使她的面部特征与莉莉娜一模一样。仅仅是细微的、她不能体察的差别就让同一张脸看起来全然不同,这让身为湖水之灵的伊米忒提惊讶不已,要知道,模拟他人的形态应当是她的看家本领。她试着挺起胸膛,抬起额角的肌肉,让眼角向上勾得更高,然后再从半低垂的眼帘抬起眼来看人。这回看起来果然像样多了。
然而她没有机会根据这一新的感悟去调整什么,会议室的门已然敞开。金发的夏洛特·阿鲁卡尔德从门中央款款走出。她没有向“莉莉娜”问好,反而转过头,朝房间里站着的黑袍男人使了个玩味的眼色,像是在说,她可不乐意见到这位出身卑贱的访客。
伊米忒提作势向她谦逊地鞠了一躬,简直有点儿过度谦虚了,头发都垂到了膝盖上。夏洛特蔑视却轻松的态度表明她并未看破伊米忒提的伪装,这让伊米忒提在心中沾沾自喜。
朝觐帝孚日亲王的房间除了他本人外再无旁人,守卫与文官不知所踪,显然是由于即将到来的谈话严肃的性质而被提前打发走了。伊米忒提彬彬有礼地缓步走进会议室,一副心事重重的忧郁模样。但只要观察仔细,便能发现这名“莉莉娜”男爵比平日看起来更加精神奕奕,仿佛一个玩心很重的顽童在绷紧神经完成自己恶作剧中精心设计的一环。
亲王——正如他出席一切公开场合时一样——整个人裹在直拖地面的黑袍里,只从袖口里露出一小截手指。一道幽暗的红色光芒在黑袍之间闪现。伊米忒提卑躬屈膝地向他行礼,在低头时紧紧盯着那红光看了一眼。紧张与鄙夷同时涌上她的心头。
伊米忒提想知道,如果布莱姆取走了噬魔戒后没有献给这位君王,而是为己所用,她还会不会感到如此讨厌。
亲王没有说话,他的脸完全笼罩在阴影中,可是伊米忒提可以听见他内心的想法。他习惯了旁人的低三下四与自己绝对的权威,当他看着伊米忒提时,心中已经在评判她的报告能有多大价值。伊米忒提的思想在刚刚已经分散了,所以她集中思绪,她清了清嗓子:
“正如我密报中陈述的那样,我掌握了阿鲁卡尔德公爵的行踪。事实令人震惊,我深感不安。”
他依然无动于衷,似乎他今天的目的便是绝不提出一个疑问,而他对伊米忒提的答案也毫无兴趣。
她不以为然,接着地说道:
“阿鲁卡尔德公爵过去的十年间一直逗留人界,已和一名人类女子婚配,两人育有一子。我曾在苏格兰地区目击他们的行动。”
隐藏在黑袍下的双脚明显向前踱了一步,因为他在思考“莉莉娜”此番检举有几分可信,又怀揣什么目的。他的犹疑完全情有可原,伊米忒提想道,莉莉娜对布莱姆的忠诚与奉献是出了名的,而布莱姆也一向信赖和她的友谊。她必须集中精神,不仅要完美无缺地模仿莉莉娜的言行态度,更需要以诚恳有力的辞令说服他。
然而事情比她想象得还要简单——经过一番衡量,在亲王心里,“莉莉娜”的背叛虽然出人意料,却不令他多么震惊。对于他这个位置的人而言,背弃与变节如同家常便饭——不论他是出卖、被出卖,或是见证出卖的那一方。他嘲弄地上下打量这名弃主求容的叛徒,用傲慢跋扈的口吻说道:
“这太叫人遗憾了,莉莉娜男爵。依照帝孚日的律法,阿鲁卡尔德公爵将被责以重刑。”
他看起来轻松了许多,缓缓走向办公桌,坐在靠椅上嗅起了鼻烟。随后,他的双手搭在椅子卷曲的扶手上,用指甲敲了敲,优雅地表达了自己的失望。低沉威严的声音从黑袍下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