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瑞正缩在床边的角落里读斯宾塞的诗集。这倒并不是因为他还像小时候那样耽迷于用词典丽的文字,只是因为他们上一次搬家前特瑞恰好还在读。随着被遗留在他们身后的东西越来越多,他们每次收拾行囊时已经学会了不再挑选留恋,而是顺手抓起什么用的上的便匆匆上路。特瑞热情不高地将书合上,他和父亲对视了一会,说道:
“对不起,我不该叫你和妈妈担心,也不该对你发脾气。”
“得了吧,你今年九岁,我是你的父亲,淘气犯傻还有朝我发脾气就是你的本职工作。”
布莱姆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对不起。你交到了很好的朋友,我为你高兴,我们这次不会搬家的。”
“爸爸为什么要道歉呢?我明明知道,我们搬家是不得已的事情。”特瑞对他苦笑了一下,“而且玛丽说过,她有一天要进修道院去。我……不能留下她。”
“你将度过很漫长的一生,未来还会有更多与人分别的时刻,你必须要学会适应才行。”
“那即使有一天,你和妈妈分别了,你也会觉得无所谓吗?”
“谁都不能把我和你妈妈分开,时间也不能。我保证。”
“那我也不要时间把我和玛丽分开。”
特瑞斩钉截铁地说道,尽管他的声音很轻,可是却令布莱姆胆寒。因为这和莱雅莉下定了决心作出某个决定时的声音很像,是无论如何也要做成、否则决不愿意回头的。
“我知道。你们不会分开的。”布莱姆对特瑞微笑了一下,握住他攒紧的手,“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星星。”
特瑞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和父亲并肩站在一处海边的悬崖上。浓雾在悬崖下密布的礁石间翻涌,另一端的峭壁上,一座尖峭的城堡陡直地插出海面。特瑞看了看四周,只是稍作惊讶,他已习惯了父亲运用这强大的能力。深灰色的满潮的大海拍打着嶙峋的礁石,比雷声更猛烈的巨响轰鸣着,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闪电,预示着什么事物的开端。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有什么东西——穿破夜幕,正等待着他。特瑞觉得那东西——那宿命,近在咫尺。每当浪声袭来,黑色的宛如污浊的海水碎裂成白色的泡沫,并向礁石上凄凉地攀爬时,他都感到那命运正在向他走来,让他几乎想要后退。
可布莱姆就像对这戏剧性的魔力毫无察觉一样,或许是他见过这海水太多次,或许是那一年他第一次带着莱雅莉来到此地时留下的回忆已经太深,他甚至丝毫不为此情此景觉得惊讶或感动。他蹲下来,在特瑞的耳边轻轻说道:
“特瑞,没有一个夜晚是只有星星而没有月亮的。你记得那样的夜晚吗?就比方说,有一次,我们骑着马从赫姆斯比的海边回家,那天月亮挂得很低,简直快要掉到海里去了。就像今天晚上的月亮一样。”
他搭着特瑞的肩膀,另一只手向天空指去。特瑞看到,夜空的月亮非常明亮。
“我要说的,就是在这样的夜晚。你会认为星星多么稀少,并且它们匹敌不了月亮的光。它们要么湮没在漆黑的天幕之中,要么被月光盖了过去。你放眼仰望的时候,只有稀疏的几颗星星,并且它们又灰又小、暗淡得可怜。”
“书上说,这是由于星星距离我们很远的缘故。”特瑞重复了一遍早些时候他对玛丽说过的话。
“没错,孩子。这恰恰说明了,那些星星本身有多么的明亮、多么的勇敢和耀目。它们……并不畏惧通明的月光和遥远的距离,也不管如此做是否徒劳,它们总愿意发光。而我在月光很亮的夜晚看向天边的时候,就总忍不住寻找这样的星星。”
特瑞迟疑地眯起眼睛,凝目仰望,今晚能看见的星星原比他想象的还要多。它们汇聚成淡淡光河,斜挂在天穹,让他忘记了脚下深不见底的冰冷浓雾。
莱雅莉没有对他们说过梅吉的星星。可是那颗猎户座西侧的暗淡星球的确悬在那晚的夜空,在特瑞被月光照得眼花时,它还在守望着他们。它的确无所谓这么做是否徒劳,它甚至不在意自己的光是否正在被注视。正因如此,就如布莱姆所说,没有一个夜晚是真正只有月亮而没有星星的。
与此同时,远在格雷德斯奇村的米德兰家,莱雅莉伸着懒腰走上楼梯,却惊讶地发现特瑞的房门敞开着,里面空无一人。一阵风从没关紧的窗子吹进特瑞的房间,将他随手放在床边的斯宾塞诗集轻轻抚开,恰好打开印有《爱情小诗》的第七十五首那页:
有一天我把她的名字写在沙滩上,
大浪冲来就把它洗掉,
我把她的名字再一次写上,
潮水又使我的辛劳成为徒劳。
“妄想者”,她说,“何必空把心操,
想叫一个必朽的人变成不朽!
我知道我将腐烂如秋草,
我的名字也将化为乌有。
书精确地在那一页停留了三秒,就像是为了确保能够引起某位读者的关注并阅读那段文字。然后风持续刮过。书页再次合上了。
莱雅莉没有走进房间,再说,只是风吹动了书页而已。她对阅读文学作品一向缺乏兴致。因此她只是怂了怂肩,然后走进自己和丈夫的卧房,很快就忘记了那天晚上这一小小的奇迹。她知道,孩子估计正和他的父亲一起,进行着充满魔法与神奇的旅行,就像她初见布莱姆时一样。
她知道他们很快就会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