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姆回到家时,房子内外只有寂静迎接他。放在窗沿的昏暗的蜡烛从下至上照亮莱雅莉沉思的脸。她面对着一块绷在画架上的画布发呆,上面布满了红棕色的不明所以的底色与草稿。她稍稍向他进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像是懒得转过身去,只是朝他微笑了一下。餐桌上除了没来得及收拾的硬面包和一小块黄油以外什么也没剩下。布莱姆知道他们吃过了晚餐而没有等他。他像往常一样,由心底产生一种完全满足的感情。他尽量让这种宁谧的喜悦取代他即将脱口而出的失败的自嘲,开始收拾餐桌。而莱雅莉非常关切地看向他,微微向他侧身,注视着他稍显苍白的面孔。她挽着自己的胳膊,画笔还在空中无意识地上下摆动着。
“窗外已经完全黑了,你却还在画呢。”他对她说道。
“要知道,即使是看不见的地方也有美呢。你饱读诗书,对于这些,你应该比我更受感动才对。”
布莱姆笑着举起双手,向她作出投降的架势,表示他知道要同她争论是不可能的。
“我并没有特别在画些什么。”莱雅莉也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她放下了画笔,“我已完全学会了在外人面前扮演你妻子的那一套:像所有贵族女人一样热爱艺术,并且像所有贵族女人一样对艺术不怎么高明。”
“什么扮演,你在事实上就是我的妻子啊。并且,你对他人和自己是否都太苛刻了?”
布莱姆将手环绕在她的肩膀上,像是想用自己柔和的温情说服她去相信她的幸福是不容置疑的。
她苍白的脸在昏黄的烛火中显得很暗,嘴唇紧闭,尖削的下颌紧咬着,弯弯的眉毛下灰蓝色的眼睛以一种清澈而专注的目光冷淡地注视着她周围的一切。然而在平静的外表下,这张脸,以及她整个人、她那垂在纤长脖颈上红色的发辫,全都散发着一种匆遽而激烈的印象。这不是一张人人都会喜欢的脸,甚至会让有些人心生恐惧和反感,可是布莱姆爱着她,总是不知为什么想朝她伸出手去,尽管他总是不可避免地被她伤害。
她的心从很早开始就破了一个大洞,后来不论用多少幸福与甜蜜的回忆去填补,都会从那个空洞漏出来。她的灵魂寂寞得燃烧了起来,可是那火焰又总是再次被寂寞熄灭。有时候,她会向布莱姆坦白,说她自己也对自己感到害怕。她很爱他,可是,在她心底,总是突然沸腾起一种不可控的、强烈的力量,在灵魂层面要求着更多的东西。她饱受这种折磨的苦恼,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了。有时她认为,她自己所要求的东西,或许整个英格兰都不会有一个人去要求、去梦想。因此她只好笑一笑,认为自己很傻,随后日子还得继续。
布莱姆有一种预感,这种恶性热症一般的倾向也完全被他们的儿子特瑞给继承了。
“你儿子满腹心事地吃完饭就自己一个人去了河边。他把昨天钓到的唯一一条鱼放了。回来后,他什么也不肯和我说。”
“莱雅莉,亲爱的,我实在是束手无策了。”
“我认为特瑞并不是希望你给他答案。或许他只需要你和他谈谈。”
布莱姆没有接话。年复一年,特瑞的年岁增长,从外表看来,似乎是平静无事,就和他们一家表面的平和安稳一样。这对父母为了维持他们平静的生活,忘却他们曾经面临过的黑暗,鲜少对这个孩子内心的不安给予关注。也许就和莱雅莉一样,他正经历着冲突与痛苦,却多方隐瞒着自己的心事,只会偶尔在闹脾气的时候,由他那平静的外表中不自主地显露出来。
这种反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特瑞六岁那年,为了躲避血猎在诺丁汉地区的扩张,他们搬了三次家,不断向北迁居。最远的一次他们曾搬去了爱丁堡,那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他们都是在北约克的一个小村子的客店度过的。那是一栋爬满藤蔓颇为难看的屋子,有一个长着翼蓟与粗硬野草的院子。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时常造访这个后院,有一次,布莱姆看到特瑞蹲在地上和它地玩耍。他听到儿子稚嫩的、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说道:
“你想做我的朋友吗?”
他像个小大人一样板着脸对猫说话的样子十分有趣,布莱姆不禁露出微笑,藏在屋子后面,不让他发觉。特瑞并不管猫有没有听懂他的问题,他很小心地抚摸它的后背,用有些可怜的声音问道:
“那……我们可以一直做朋友,一直生活在这里吗?”
在那个瞬间,布莱姆的心脏传来一阵酸麻,他不禁捂住了胸口。他逃跑了,假装从未看到那一幕,并且再不提起那个晚上。一直以来,那个孩子的孤独清晰可见,而他的父母却只是耸耸肩,故作惊讶的样子,假装他们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了。事实上,他们不是不明白,而是不知如何应答。
想到这里,布莱姆感到混乱和可悲,他压抑着痛苦对莱雅莉说道:
“今天……我看到了迪米特拉。看上去,她是要去见玛丽的。我想玛丽和血猎有什么联系。”
“我想,如果他们又要驱逐我们,我会收到迪米特拉女士的通知。”
“好在还没有。可是我实在无法保证将来会如何,也不知道怎么像特瑞交代。他和玛丽那样要好,可她却是……”
“玛丽的母亲曾对我说,那孩子是特别的,她将关乎到人类的命运。”莱雅莉说道。
“你……早就知道些什么了,是吗?”布莱姆的双臂突然将她抱得更紧。
“知道,可是知道得并不确切。”她用悲伤的笑容回应他,“玛丽的妈妈……也就是,我曾经爱慕过的人,她……也有着特别的天赋。她看到了一切,所以她选择了代替我而死。或许是出于我们的友谊,或许是由于她早就看到了……我在她女儿的人生中将要扮演什么角色,知道我将会帮助玛丽……可是我却看不到万分之一她曾预料过的情景。”
他们沉默了一会,莱雅莉垂下脖子,摇了摇头。
“布莱姆,我曾经希望自己可以这辈子都不用跟你谈起这件事。”
布莱姆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当他再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出现在那片血泊之中时,他看到她奄奄一息,完全放弃了挣扎,就像并没有任何东西伤害了她或是压迫着她。可是她依然紧抓着那本速写本——事实上,她是带着那本速写本逃跑、被尖刀刺伤、并且跌倒滚进地下室的。难道他不知道,纸张上描绘的那个棕发绿眼的女孩,那个在房间里失去了生息的女孩……或许,莱雅莉还对她怀某种情谊——不论是哪一种。
可是,布莱姆默许了她的缄默——其实哪里轮得着要他来许可呢?他知道她心灵的一部分早就已经属于那个女孩,并被她永远地带走了。至于他自己,只要他能回报她的倾慕之情,或许不企盼她走上新的道路,只要她能对他报以信任,不要悔恨和他在一起,他就再不作要求了。
布莱姆摇摇头,说道:
“只有看命运的意思了。”
“嘿,你知道最有趣的是什么吗?”莱雅莉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最令人兴奋的地方就在于,我们仅仅确定了命运的确存在,却并不确切知道我们在其中的位置。所以,忘记命运的存在,并且去做你原本应该做的事情吧。”
布莱姆笑了,他知道自己今天晚上应该做什么。于是他低下头吻向妻子的额角,然后上楼走到他儿子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