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秘密。维尔利特的秘密只有她自己知道。一旦让他人知晓,必定惹上无穷麻烦。今天她来亲自同这秘密告别。
夕阳在院子映射出一片猩红,她站在拉夫斯监狱的铁栅门内,眯上眼睛朝外头看了一眼。一切都被笼罩着一层橘红色的光晕,枯瘦干瘪的树歪七扭八地伸向天空,向吝啬的残阳凄厉地乞讨着最后一片刻的光照。
监狱低矮拱顶的牢房内,静候他们命运的囚徒们看着太阳从石墙上拦着铁栅栏的小窗沉下。外面那红色和他们的眼眸的红色不同——不是太阳带来的,却只有太阳能带走。一柄火炬悬在走廊尽头,因为访客走下台阶的脚步,原本就凄凉黯淡的光也随之震颤。
一个面色苍白,身材肥胖的典狱长迎接了她。他的两只眼睛的眼皮浮肿得活像一条鱼,发青的眼眶里,一双老鼠般的红眼珠灵活地打量着她。
“来探望路易丝·德·卡佩。我已事先约好。”她脸上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平静地将公文交给贼眉鼠眼的典狱长。他看去有些像个死人,身材浮肿,看上去像是个在湖水里泡了一天一夜的尸体——她心想——死人,难道他们不都是吗?
典狱长恭敬地向她行了个礼,慢腾腾地转悠他那双小眼睛,傲慢地扫视那份文书,然后将它收紧卷宗。
“您跟我来吧,阿鲁卡尔德男爵。”
别在他腰间的钥匙串发出叮铛响声。他们走过狭长的走廊与台阶,每走到一扇铁门面前,他就要慢悠悠地拎起其中一把钥匙,插进锁眼中,漫不经心地转开。而当他们每走过那一扇门,身后的门就砰地一声关上。
这里名副其实是一个监狱,到处阴森、肮脏,散发着难闻的气味。维尔利特走在典狱长一步之外的身后,依然面不改色。这倒并不是因为她无动于衷——那幅无所动容的面孔是经年的教训与锻炼习得的,倘若她不这么做,而是把心事写在脸上,叫任何人看了去加以揣摩,最后都只会自寻烦恼。
这一套做法大体还算凑效,尽管这幅晦气面孔讨不了母亲的喜欢——还是让咱们实在点说吧,维尔利特不论做什么,原本也都讨不了她的喜欢——但此举至少能避免招致母亲言辞尖酸的作弄与严厉的惩罚。
对于这个身材矮小,资质平庸的女儿,那位高贵的妇人原本也寄予过厚望——尤其是看见她的女儿刚长出一头同她一样茂密漂亮的金发时,她便执意要以她自己的意思培养她。高贵的教养,长期以来体术的培训,加之文化的熏陶与正确贵族思想的不断巩固,每一项都严密地选拔了最忠诚、干练的导师加以教导,应当能确凿无误地将这个出生高贵的金色玩偶培养成阿鲁卡尔德家族的可用之才。
可是不论是哪方面,这该死的小娼妇都表现平平。更叫母亲窝火的是,她很难真的挑出女儿的错处——毕竟不论是礼仪、人情交往,还是各门功课,她都竭尽全力地做好,以避免母亲劈头盖脸的批评与禁闭的惩罚。可是不论是哪一项,她也未曾做得格外出挑。她能说流利的法语,但是只能写一些毫无文采的公文与文书;她在帝孚日上流社会的子弟中受到不冷不热的拥戴,受欢迎的主要原因是出于家族名声与势头,而她本人总是木讷呆板地穿过宴会厅走个过场,从来不晓得什么时候该恭维讨好、取媚于人,什么时候又该大胆主动、敢作敢为——总而言之,距离母亲期望的高雅迷人、风度翩翩、聪明机灵的阿鲁卡尔德家族的后裔相去甚远。
母亲恼羞成怒之余,全将维尔利特的失败归结于她身上另一半阿鲁卡尔德的血统。她时常挂在嘴边的阿鲁卡尔德家族的荣辱,从来只关乎夏洛特·阿鲁卡尔德一人。
维尔利特都明白,也晓得要改变这样的现状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她便开始冷着脸,做出一副仗着家族权势不可一世的威严样子,仿佛在各项功课与马术课、剑术课上平庸无奇的表现从不曾让她烦恼过,更别提是否贬损她的自尊了——其实怎么可能没贬损过她的自尊呢。
这么多年来,父亲在帝孚日也是这样做的。他明明拥有那样丰富的情感,头脑里富有活泼的想象。在几年前远征的途中,他也曾向她与同行的几个晦气家伙开过玩笑,说一两句俏皮话。对待队伍中的每个人,不论身份与亲疏,他都那样和蔼客气——即使那个瞌睡虫安妮斯顿如此侮辱了父亲,他对她依然照顾有加,气得维尔利特简直快要发疯。可是一回到帝孚日,他的脸孔就又拉了下来。他谁也不得罪,难得在社交场合露脸;倘若出席,他也晓得该在什么时候适时地离场。看见维尔利特和夏洛特,他倒不似是见了仇人,反而更像是看着空气。
为什么父亲对她如此冷漠、麻木不仁,她即使疑惑也从来没有问过。她心里清楚,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懊悔他同生下她的那女人的婚姻是个谬误。在这个家,其实许多事不必解释,也能被传达。而这件事情的因由非常简单:他们来自不同的世界,因此他们属于不同的世界。
可是他曾经目睹的,他曾经身处的,到底是怎样一个世界?这件事维尔利特怎么也不明白,怎么也难以想象。可是她却明白,每个人生下来就有自己的位置,而每个人的路都通往痛苦。在各自的道路上,人人都走得双脚破裂,又不晓得那路通向哪里去,天主向他们指了那条路有何用意——或许祂是什么用意也没有的。
因此她决心,还是摆出那副漠不关心、事不关己的冷酷面孔吧,这样才不至于伤了别人,也不至于叫别人看见她自己在那条道路上走得跌跌撞撞、十分艰难,叫自己脸红难堪。她想,父亲可能也是如此。
走廊两边开始出现一些牢房。维尔利特与典狱长的脚步声唤起铁栏后一阵窸窣的议论,随着他们走近,那声响便压低、戛然而止,而一旦他们接着向前便又在他们脑后升高。那些人全都看不清样子,在日复一日的死寂被脚步声打断时,他们显示出畏惧。
终于,他们走到一个单独的囚室,在那铁栅栏面前停了下来。典狱长一根一根点燃了蜡烛,将那盏锈迹斑驳的烛台恭敬地交至维尔利特地手里,等待她的差遣。
“给我片刻的时间。”她冷淡地说道,压抑着狂跳不止的心脏带给她的恐惧与激动。
蜡烛的光在典狱长越走越远的脚步声中抬起,照亮了阴森黑暗的囚室。
“真是意外之喜啊,维尔利特。明天是我的死期,你却来了,你该不会也坐牢了吧?”
“你好吗,路易丝。”维尔利特不知道在这种情形下她该特意说些什么,似乎不论说什么都显得不合时宜,因此她还是按照常例向囚犯问候了一声。
“好个屁。”囚犯未曾流露出特别悲伤惊惧的样子,但是她显然没有什么耐心,懒得在生命的尽头同维尔利特做什么繁文缛节。昏暗的光线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她漂亮迷人的法兰西人面孔在这与之毫不相称的囚室里显得那样怪诞,仿佛不在人间。
路易丝站了起来。她的牢房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和一张肮脏的床铺。这里又冷又潮,寒气逼人,她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苍白,仿佛是一个死人——死人,维尔利特再次想到,她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典狱长的模样来——那的确是同死人的面孔差不多的样貌,仿若一具泡得发胀的尸体,却还一刻不停地动着,像个虫子一般爬来爬去。
他们不都是死人吗?倘若犯了错,得罪了人,就要被扔到这来,同死人为伍。维尔利特心下戚戚。
“我从没有想过会变成这个样子。”她老实本分地回应路易丝的愤怒。是啊,事情怎么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路易丝·德·卡佩今年三百五十岁,文采斐然,风姿绰约,比维尔利特高了不止一个头,一向身体康健,不论是马术还是剑术都比维尔利特在行。她和维尔利特不怎么亲近,不曾交心,却恰好在马术与剑术课上凑到一块——也就是说,她是维尔利特在帝孚日最好的朋友。
路易丝的父母是法兰西卡佩王朝王室的一脉末裔——他们的本家在人界早已绝嗣。她很漂亮,身材颀长,浓密鬈曲的棕黑色头发贴在小巧的头颅上。维尔利特记得第一次在招待会上见到她时,路易丝的发丝间错落着插着几朵鲜花,不仅烘托她嵌在玫瑰色脸颊上的眼睛,更是将她与众不同的个性展现得一览无余。她让她印象深刻。她总是令任何人都印象深刻。
她的装束是法国派头,举止潇洒,言谈得宜。而她不光机灵,天赋也高,使得她生来就习惯博得一切人的欢心。因此她无拘无束,胆大包天,总表现出过度的愤世嫉俗、放浪形骸,从来不知道伪装自己心中的激情和迷恋。
卡佩侯爵与其夫人对他们的掌上明珠从来不加约束。他们是血族夫妻中难得一见的一对爱侣,各自都有情人,但是却都对此毫不在乎。他们相似得可怕,慢慢吞吞,懒散傲慢,说起话来生硬冷漠、一脸的神气,专谈论政治和哲学问题,以及对巧克力和葡萄酒的嗜好。他们怪腔怪调的英语里,时常没精打采地夹杂着法语——尤其是当他们针对“制度”高谈阔论时,仿佛他们对什么都看不起。在帝孚日,卡佩一家与谁都格格不入:他们厌恶所有人,而其余的人也怕他们,生怕这对生性刻薄残忍的法国佬上下打量他们,拿居高临下的眼神将他们这群闭塞落后的乡巴佬挖苦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