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蠕虫般的脸与放着光的红色眼睛充斥着每一处空间,就仿佛他们软趴趴的,没有形体,晃晃悠悠地构成了一个庞大而空虚的思想集合。他不能正视它,这令他感到晕眩、厌倦。一切都显得可恶和愚蠢。人的交谈是多么空洞虚伪,旋转着落在牌桌上的红心王牌、交碰发出叮铛响声的水晶酒杯、以及握着那纸牌那酒杯的戴着戒指的手,都是多么古怪,多么无聊。
人们热烈地起哄、劝酒,发表着言之无物的乏味见解。他却像是已经被噪音损毁了听力似的,那些热闹非凡的谈笑传到他耳朵里只剩下了模糊的音节,如同水下的低语。晕眩在注视着他。晕眩来自于外部。
在他孤身一人搭建的孤独壁障中,他甚至听得见怀表在他胸口发出有节奏的震荡,如同火山的脉动,吞噬了他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是卢法斯送给他的怀表,上面用花体字刻着他秘密姓名的缩写,B.A,字母上方刻着侯爵的冠冕,以示庆祝他封爵的贺礼。
机械律动的声音明白地昭示时间的流逝。可是表声太小,人们太喧闹,以至于没人听见。
布莱姆听得见。因此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呆在这里。他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要同那些人谈话。他想呕吐,想掐断自己的喉咙,想终止自己的呼吸。
秒针兢兢业业的严谨传颂着时间给他们每个人谱写的葬歌。时间是无限的,人们在时间中的位置却不是。布莱姆听着秒针的声音,有些明白了那些纸醉金迷的场合。
人们只是希望能够填满时间。仅此而已。可他们却将自己的时间亲手延长,拉扯至无尽。面对这样的徒劳,他感到疲倦之至。然而他依然在这个虚弱的夜之世界奔走忙碌,对他弟弟的理想祈求前从百顺。
因为他的时间同那些人一样,漫长得令他难以忍受。
在漫长时间的某个间隙,夏洛特加入了他们的同盟。卢法斯每周都邀请她来家中做客,而她则在外面的餐厅回请他们。这些决议造反后的密谋会晤让他感到快乐。那是一种恶心的、令他晕眩的快活。自从成为血族后,他就很少这样尖锐、明确地体会过自己的感觉了。
他们常去的老地方总是为他们预留着一个房间,房间中央的方桌上永远摆着三副刀叉。桌布白得耀眼,烛台上的蜡烛将银餐具与玻璃器皿映得熠熠生辉。
他的同伴们谈论上流社会的风流韵事、市井传闻,再就是政府当局、人事要员的消息。夏洛特侃侃而谈,手里时而拿着叉子或餐刀,时而抓着一小块面包,上下挥舞着,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站在新体制的议会的讲坛上,言辞优美,语句铿锵,其雄辩之术连高尔吉亚、亚里士多德之流也要退避三舍。而卢法斯则寡言少语,似乎心里装着什么无法言说的事情。在黑色帽兜的遮掩下,他只对着夏洛特面前的酒杯微笑。那微笑像是建立了一种神秘的联结,一个心照不宣的许诺。
布莱姆除了偶尔发表必要、实际的建议外始终一言不发。他看着他们的每一个举动,他们酒后陶醉的大胆言辞,夏洛特朦胧的醉态,卢法斯含笑的默然,时不时夹杂着几句关于男女隐情的言辞露骨、泼辣赤//裸的评论,一两句下流的粗言鄙语。
他热衷于观看他们,似乎在这其中找到了生活的关窍。令他晕眩的、他无以对抗的东西,夏洛特与卢法斯似乎从没见到过。他们的欲求、野心、渴望,穿透了时间,拒绝了时间。他们的交谈、调笑、惺惺作态、欲情故纵,像是出于一种结论般的确凿,仿佛时间在他们手中是那么的坚固粘稠。
看着他们,布莱姆的晕眩没有消失,可是他感到快乐了一些。在这个三人的同盟中,他与其他二人各怀居心地共享一个秘密,令他幻觉般认为拥有他们身上的确凿是可能的。
他依然看不见自己的脸。可是夏洛特的面孔是那样的明确,又或者至少颜色鲜亮,像在彰显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对于名利、物欲,乃至情爱,她是那样垂涎,那样心驰神往,激情如炽。每一道美味的佳肴、正餐后的甜酒,她都认真品尝,兴奋不已。
她为什么渴望某些东西,又激烈地痛恨某些东西,并且毫不犹豫地相信自己的判断?她是那么确信自己的面庞,确信什么是美的、什么是丑的,因为她那样精心地妆点了自己的面孔,给了自己颜色,确保自己在镜子中光彩夺目、吸人眼球。而要这么做,她必然长时间在镜前端详自己,这一点也不会令她晕眩吗?布莱姆感到惊奇。
然而他理解夏洛特为什么要那样做。如果不持之以恒地以坚决的线条去描绘那双眼睛、以鲜明的色彩弥补那张脸颊、精心地去将那头颅包装粉饰成金色,那么很快这张明白确凿的脸就会分崩离析、露出底下和布莱姆一样粘腻软乎的灰色。
他不明白自己面孔的意义,不明白是美是丑,就像人不会说一颗树或是一块石头是美是丑。如果要他说出别人是如何看待他的脸的,或许他能说出一二。可是问题在于,他过深地陷入了自我的漩涡。每当他想追究自己真实的面貌时,那张脸就融化了,无法触碰了。墙上那面灰白色的镜子中,他越来越难看到人的形态,大多数时候是黯淡的、软塌的肉,有时只有那两只丑陋的眼睛格外的醒目,那红色不断地膨胀、扭曲。那是他脸上唯一会唤起他强烈感情的部位。那是他所明确憎恨的。
他记得幼年时,母亲对他讲过纳西塞斯的故事:英俊的男孩顾影自怜、赴水求欢,最终溺死变成水仙花。这个忧郁的寓言在他无终止的生命中回荡。它的意义是昭然若揭的,人是不能盯着镜子看太久的,否则很快就会迷失。
可他想看到真正的自己。他有权力知道,不是吗?他在心中问母亲。或者说,曾经他是知道的,可是这个问题一旦在生命的某个节点提出,反而变得不知道了。
文学是他唯一的慰藉。在文字中他看不到人的脸,便不会感到晕眩。他开始疯了一般地阅读。阿伽门农可以没有一张脸,海伦的倾城之貌读者也尽可不必想象,如狼与狮子的阿基琉斯、英勇不屈的奥德修斯……尽管形容人物英姿或丑态的词藻频频出现,且妙语迭出,然而一笔一画的文字只给他带来美或丑的抽象印象,而不是视觉刺激的感受。
这或许便是问题所在了。人也许永远看不到自己真实的样貌,如果试图在镜子中看清,就会像他这样感到晕眩。像夏洛特与卢法斯这样的人,学会了在镜子中看见他人眼中的自我。或许布莱姆也该这样做,成为一个负责任的群居生活者,那样他就不必遭致晕眩的诅咒。可是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他的朋友、追随者、仇敌,全都离他太远,以至于他们眼中的布莱姆在他自己眼里是那么的模糊晦暗。
可这样没有意义。没有意义。
当他还没有因为晕眩而丧失全部的力气时,他就会摇摇头,否定这一理论。如果镜子是红色的,那么其中反射的形象必然也是红色。一旦看得久了,便会忘记那血红底色的存在。比起害怕晕眩,他更害怕每个人脸上悬挂的红色镜子,他害怕自己的倒影出现在他们眼中。
因此布莱姆鼓起了勇气面对这晕眩。有一天,当他被迫看向一个女孩的眼睛时,却惊异地发现,对方淡灰色的眼珠中几乎什么影像都没有反射。
他不敢相信。他见过所有的眼睛都像是锃亮的镜面,总是反射他凸起变形的脸。而她的眼睛灰蓝,颜色很淡,接近透明。透过那半透明的晶体,仿佛只能看见女孩自己的灵魂。
那个灵魂是那样孤独而无畏,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体,冷淡地将自己交付给观者。那是一个寂寞而凶猛的灵魂,不作任何精明与狡诈的巧饰,丝毫不与自己凄凉的处境对抗,不指望获得宽恕或是理解。
她的灵魂那样直率地站在半透明的眼睛里,也许是想被人看见,也许是想被人理解。可是却始终没有人去看,没有人去理解。
不知为什么,他不想要她孤零零的一个。因此他凑得更近、看得更加仔细,总算在女孩的眼底反射出自己淡淡的影子。他让自己的影像与女孩的幽灵重合在一起。
他突然惊醒。那种恍惚、昏沉的感觉消失了。他真正看见了她。而那一瞬,一切具象的、真实的、剧烈的感觉都回来了。他看清了女孩火焰般悦目的头发,透着蓝色与绿色血管的皮肤、如白桦树般高挑挺拔的脊梁。那是一张人的脸,那是一个人的形象。它是坚固的。
他像是从深深的水中浮上岸的人,不习惯找回自己的平衡,反而因为这平衡的回归而跌倒。当他的心跌倒、神智慌乱时,女孩却并不知道。她总是抬起一边的眉毛,露出不大高兴的神色,像是遭到了某种羞辱,重重地将他推开。
他不愿这样。她羞赧难堪的脸色多么叫他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