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努夫很快就彻底不信神了。
他再次苏醒过来时,看到的是妻子紧张的脸。不出意外,她并不是在祈祷,也并没有感恩天主将她的丈夫从鬼门关带回人间。
死人真的复活了。不过这并不是上帝的功劳,就像许多事情都并不能归于祂的功勋一样。
现在他们的眼睛也变得和那个男人一样猩红了。他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他们被帝孚日收编为最低级的吸血鬼,受到了城堡的庇护。
对于他们是当天晚上唯一的存活者这一事实,拉努夫并不进行更多的想象,而乔安也闭口不提。这是无益于他的生活继续下去的。人何必总是对自己表示不满?这绝对是个坏毛病。并且他们都无暇去想。他们对于眼下在帝孚日的生活每天都在进行谨慎的分析和掌握。
作为低级血族,他们被派以了和那个可怕的晚上差不多的任务——不是将人剁成碎块杀死,而是吸他们的血,让他们沦为行尸走肉,心甘情愿地做帝孚日的奴隶甚至食物。
前几次任务进行到半当中,拉努夫很快就扶着墙呕吐了起来。年轻的女人、漂亮的小伙子、在装饰着帷幔的小床上睡着的孩子……每一个帝孚日要求或是没有要求的对象都被他同行血族贪婪的尖牙咬穿、榨干。他们像度过庆典那样在醒来的人类的尖叫中狂欢,露出愉悦的笑容,似乎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能取悦他们的了。
跌倒了、爬起来、跌倒了、哀求、一时跪下、一时被打倒,跌倒了、被数双尖爪撕扯、尖叫、流血。他们有时撒开手——猫是可以对耗子撒手的——然后看着人类向他们磕头碰脑、祈求连连,而他们则观看着这临终的表演。那人有时会连滚带爬地跪在拉努夫脚边,痛苦地嚎叫、摇尾乞怜,可是马上就被抓走了。
拉努夫的软弱与怜悯一定是被人类也给看穿了,所以在几次狩猎中,他们总是向他一个人哀求。这遭到了同行其他血族的耻笑。帝孚日的低级血族并没有什么好日子过。食物是有限的,刚够填饱肚子,而且只有干硬的面包和劣质的麦酒,人血更是想都不用想的匮乏资源。除却少数有爵位的贵族以外,其余人如果不是自己去狩猎就只有猪血喝。然而从三界通往人界的通道没有特殊情况都是封闭的——这是为了防止一些鲁莽之徒在人界制造事端——只有任务许可的情况下才能例外。而他们这些负责“制造”血仆的赤贫阶级,利用职务之便大肆取乐,是屡见不鲜的事情。
正因为屡见不鲜,拉努夫很快就学会了视而不见。他的心从没真正走出过那天晚上的圣安托万酒店。那些尖叫与被血染红的地板在每一个光天化日的睡眠中造访他,提醒他,双手一旦沾上鲜血就不容易再被洗掉了。尤其是当心爱的亲人的手为他也沾上同样的红色时。
这令他能够很有效地完成上面交代的任务。就像一个一般的庄稼人一样,他要干起活来是可以很干净麻木的,就好像自己的灵魂不存在于那些孤独的劳动中一样。他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堕落成魔鬼而产生多大的改变。永远都有“上面”,永远都忠诚辛劳地为“上面”效忠。原来撒旦的世界也和上帝的世界是一样的。而在撒旦的世界,至少没有人会死。用一个朴实的庄稼人的头脑来计算,怎么想都是这边的世界更划算。
尽管日复一日在他头脑中尖叫、流血、喘气,又在当天夜里被他清醒的理智强行压抑下来的灵魂们并不是这样想的。因此拉努夫的手法总是维持着一贯的作风: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干净、不留痛苦。他从没问过乔安是怎么想。可他知道她做和他一样的事,这至少使他得到一些安慰。
然而再干净有效的手法偶尔也会有失误的时候。受害者从梦中醒来惊恐的眼睛、失血而亡前微乎其微的哀告、有时甚至是临终奋力的抗拒,这些恶梦缠绕着拉努夫,叫他不要自欺欺人,误把自己的谋杀当作善行。伪君子是他们那些皇亲贵胄当的,并不适合一个头脑混沌的庄稼汉。
拉努夫依然不信上帝,尽管这无尽的残忍的劳动怎么看都像是永生的惩罚。
那天夜里也是像那样的情形。那原本该是一趟很顺利的旅程。他和乔安各自吸了两个人的血,将他们的神智夺去,交给了交接的看守。然而在他们即将犯下今夜第五桩谋杀时,事情出了岔子。
人类女孩柔软的眼皮睁开了,露出两只在月色下发亮的棕绿色眼睛,似乎是觉得自己还在做梦,疑惑地看着墙角的阴影里呆滞住的拉努夫和乔安。他们没有看彼此,可是却十分肯定对方此刻的心情:无以复加的震惊。
受害者在吸血的过程中由于疼痛醒来是不少见的,可他们总是蹑手蹑脚、慎之又慎,从没遇到过人类在他们还未接近就自己睡醒的。而这个女孩十五岁的模样,棕红色头发、颜色不纯的棕绿色眼睛,像极了他们的女儿安妮。
乔安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几乎就要动手了,可手伸到一半就停了。拉努夫想要承担这份罪孽的负担,可是却下不了他妻子那样的决心。正当他们不知所措时,一片阴影闯入了洒满月光的房间,女孩几乎在它进入的一瞬间就闭上了眼昏睡过去。
那是一个高大男人的影子。被月光亲吻过的银白色头发让他俊美的脸流露出不真实的、非人的特质——并非是邪恶,而是一种神圣的、怜悯的、接近圣徒的神态。这使拉努夫和乔安都忽略了他与他们一样红的眼睛。
“你们也是帝孚日的血族吗?你们一队一共几个人?”
他的声音很疏远,可拉努夫听得出,这并不是出于粗鲁,而是出于悲悯。像他们这样的低级血族成日里只在塔楼里游荡、干活,是很少有机会见到那些往来的爵爷、贵族的。但男人的举手头足都显示出谦逊、优雅的气度,因此拉努夫很恭敬地回答道:
“我们一共6个,大人。除去我和我妻子,其余还有4个人。”
男人似乎在思量什么,沉默了片刻,他略低下头思忖的样子就像黑夜里的基督像。那双眼睛中深沉的痛苦是见证与经历过许多苦难的人才会有的,可是那痛苦中同样包含的慈悲并不是人人都有。
拉努夫没有在自己或乔安的眼睛里见过,没有在与他们同行的其他血族眼睛里见过,没有在圣安托万酒店的那个夜晚在那个初拥他们的男人眼睛里见过。
慈悲之所以难得,他想,是因为慈悲是相当辛苦的任务:不能怪罪任何人的时候,人们往往只能恨自己。一个人如若把自己当作敌人,那就全都完了。拉努夫并没有慈悲,这是因为他想把圣安托万酒店的尖叫,以及在那之前更早出现在他生活里的许多尖叫、痛苦、撕裂、折磨,全都抛得远远的。这是另一项艰辛的工作,却并不难,只需要他跑得很快,紧紧抓住现在,过去的尖叫就追不上他。
许多年之后,当拉努夫与面前的男人朝夕相处了百年的时光,便也更透彻地了解了他:他是一个活在过去、依靠记忆生活的人。也就是说其实他在很多年前就死去了。
男人又问过了他们的名字和身世,在他们一一作答后,他便用友善的声音说道: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明天起就不用再做这项工作了。我的城堡还缺人用。”
第二天,拉努夫和乔安被来自布拉姆顿的马车接走了。临走前,他看到和自己一起进行任务的四个同伙蔫蔫的,每个人的气焰都消了半截。他意识到,男人前一天晚上一直跟着他们,因而发现了他们的劣行。
凭着乡下人的生存经验和布莱姆·德古拉侯爵的支持,他和乔安很快学会了读写和算术,帮着这名古怪的侯爵打理城堡与封地的事务。责任变得多了,可拉努夫却觉得日子逐渐悠闲惬意下来。更重要的是,在这里,他似乎真的摆脱了那些尖叫声——尽管他知道这不是事实,那些尖叫、眼睛、血液都还在那里,但他再也没听到过了。可能是因为布拉姆顿周围荒凉的层层山峦隔住了那尖叫,也可能是因为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一个血仆。当然,又或许是因为布莱姆·德古拉的餐前祷告与睡前祷告雷打不动,以至于盖过了他脑中的尖叫。
拉努夫不知道侯爵的祈祷名单里都有谁的名字,更不知道上帝能不能听到。他只是看着那个人与世隔绝的虔诚的背影,像是要将所有神圣的、美好的理念全都记述下来,这样一来,他就会像在照镜子一样,看到自己完整、纯洁的心灵。然而这是不被允许的。
神圣有自己的威严。如果触犯了它,一定会导致自己粉身碎骨。
德古拉侯爵变成了阿鲁卡德公爵,他高贵的妻子造访过他一次便再没来了。丝绸、锦缎、金银器具、象牙制的漂亮雕塑源源不断地送进来,然后被原封不动地赏给下人和百姓,或者就是收进仓库。只有酒他是喝的。从那之后的某一天起,布莱姆不再祷告了。
“您不再信神了吗?”
某天晚餐结束时,自己并不相信上帝、却听惯了布莱姆的祷告、因而十分怅然若失的拉努夫问道。
“我相信的。只是,不是那位神。”
神哪分这位那位的,拉努夫想,耶和华是唯一的神,而耶稣是祂的儿子,其余还有圣徒、天使,数不尽数,这些都是每周的礼拜、肃穆的神像、宏伟的壁画说的明明白白的。
布莱姆对他笑了笑,那是他和人交流时一贯会流露的和气的笑,他问拉努夫道:
“那么你呢,你相不相信神呢?”
“哪有什么神啊。”拉努夫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起来,“如果真的有,祂还能容我们这些东西活到今天?”
布莱姆听着他笑,把杯子里剩余的一点酒喝尽,一点也不恼怒。他们这对主仆之间的友谊很深,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他们在布拉姆顿共同展开的事业,这种情谊还在不断地变得更加坚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