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起来毫不慌张,用手擦去了桌上的酒液,没有温度地继续说道:
“喂,布莱姆,你能够理解吗?我曾经觉得……你就像一个相识多年的知己那样熟悉,所以我一厢情愿地认为,你不论如何都能理解我的心情。可是现在,连我自己都不太明白我的心了……也许我只是将自己的痛苦与幻想一股脑地倾注在你这个幻影身上……对不起,我实在太丢人了。”
像是在收敛一种深沉的痛苦那样,她的声音猝然寂灭。可是布莱姆分明看到她的肩膀抽动了一下。他的脸上震惊得失去了血色。他怎么能理所当然地简化她的经历、她的情感,自作主张地认为只要带她离开,对她而言一切就结束了呢?他这样腐朽、堕落的人,高高在上,衣食无忧,怎么能如此厚颜无耻,自以为能够体会她所受到的万分之一的压迫、万分之一的痛苦,并恬不知耻地期望她能够向他敞开心扉呢?
可是不是这样的。在他心底,一个微弱的声音依然坚持着。不是这样的。他是能够理解她的。即使他们天差地别,来自两个世界,可是他们的灵魂在某一处是共通的。这造就了他们各自生活的共同的绝望。然而布莱姆真心地祈盼,有朝一日这也能构造他们共同的希望。
可是她是怎么想的呢?他能够指望她与他怀揣同样的理想吗?她为什么看上去那样的痛苦,那样的沉默呢?
莱雅莉犹豫着,还是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擦去他紧绷的下颚上黏着的泪水,可当她的手指接触到他皮肤的一瞬,她又像被烫到手那样后退了回去,“你走吧,布莱姆,已经足够了。”
什么足够?根本不可能足够的。他想要的,他想要和她共同搭建的,他亏欠她、想要弥补她的,明明还有更多更多。可是也许她并不这么想。她早就看穿了他,他的虚伪、他的软弱、他的矫饰。她不会想要的。
布莱姆痛苦的眼泪不断地从眼眶溢出,他忍耐着泪水的滚烫,声音嘶哑地说道:
“对不起,是我令你这样痛苦。你知道吗,我在卡里家的宴会上看到了……一个魔物。它是因为与我结仇,所以才去报复你的。你全部的痛苦都是我造成的……我都知道的……你对我的怨怼,对我的仇恨,我都知道的。我自己甚至都不愿你多看我一眼,因为这样尽管我自己会感到幸福,可是却玷污了你的灵魂。我知道你是不肯的,所以你一次也没有回应过我的信……我安慰自己,应当庆幸你找回了属于你的生活,找到了比起留在我身边更加可靠的归宿。可我还是恬不知耻地给你写信……
可是当我再次看到你的时候……你浑身是血,奄奄一息,你的绝望比之三年前没有任何的改善……你知道我的心情有多么痛苦,多么悲凉么?我总是忍不住想,是我放你走的,是我把你送到那个处境之中的……所以能不能……我能不能恳请你,不要再将我推开……”
“你给我的羊皮纸……我烧掉了。”她冷不丁说道。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就像她正拿着刀子对着他似的后退了两步。
她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这个逆来顺受的男人总是被自己逼到墙角,现在一定已经被她的态度激怒了。她等待着他的爆发,可他脸上浮现的情绪却在下一瞬间消失在一个难看的笑容面具之后。他无限度的容忍令她感到烦躁,于是她被激起了一种古怪的敌意。
“呐,布莱姆,我问你。你不是很喜欢人类吗?住在你的城堡里的时候,和赛格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是这样称赞你的。善良的、高洁的阿鲁卡德公爵没有失去自己的人性,总是会同情人类、站在人类这一边。”
她没有起伏、没有温度的声音在他听来无比刺耳、无比震耳欲聋。
“那么我问你,伤害我们的这些人呢?他们难道不也同样是用两条腿站立、说着同样语言的人类么?我问你,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为什么要我们每天太阳刚升起来就要起床劳作,等到主人过完一天,睡眼惺忪,我们才能睡下?去把床单、枕头、门帘弄平整!去烧火!去摆桌子!去洗便盆!为什么我要日夜无休地从事这些,只为了那点酬劳,然后五年十年后拿着攒到的钱嫁一个男人?为什么要过这样没有指望的生活?为什么我们要遭受暴力、非议,还仿佛是我们自讨苦吃?
你看见了她吗?她……她就像那样死掉了,再也不会站起来了。她是一个孩子的母亲,她的女儿被送到了很远的地方,再也见不到她了,而她就这样死掉了,像牲口一样被人杀掉了!我想问问你,因为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要同情哪一边呢?你到底喜欢人类什么?还是说这只是你的幻梦而已?”
她诉说着激愤的话语,语气却十分平静。因为她太过于熟悉这些在她脑海里一直萦绕不去的思想了,以至于当她将这些离经叛道、以下犯上的话语终于宣之于口时,并不是一种爆发,而是理智地讲述。
“我……从最开始就下定了决心,不再联络你。因为我们是那么的不同。你有你的生活……与我们截然不同的生活。我的生活、我看到的人类世界,全都是满目狼藉的不堪景象。你住在你宽敞舒适的城堡里面,读着那些高雅的诗歌与史书,全是歌颂文明之伟大,道德之崇高……每一次我看到你的来信就不由得想,像那样的你看到的又是什么样的风景呢?我根本就……我根本就不想知道!所以我把你的信烧掉了。而你……而你也应该走了,别再管我了。你知道我说的全都是正确的。”
他脸上血色尽失,即使莱雅莉把刀插进他的胸膛,他也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她也有些懊悔了。可是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布莱姆已经开了口:
“你的确是正确的,莱雅莉。”
他低下了头,感到周身笼罩着一种怪异的气息,一股原因不明的眩晕袭击了他的头脑,令他无比虚弱:“可是,那并不是故事的全貌。”
“你认为……我的生命就完全是腐朽的吗?你认为我的灵魂早早就进了坟墓,而我只是在自欺欺人,用名为人类的幻想让自己的精神不至于崩溃吗?你没有想错,我是一个在青年时代就夭折了的人,一个还活着的死人,这辈子也没有希望了。我难道不知道那是一个催眠自己的谎言吗?我自己和我亲爱的人都是被人类结束了生命。我紧紧抓着那个抽象的幻觉,亲爱的莱雅莉,公正、爱、道德、人性,随便你管它叫什么都好,可我知道那是一个梦,整个儿是个梦,一个从未存在过的、虚构的、没有结果的梦!这令我感到无比受挫、悔恨。
你知道吗,和我一起前往的队伍当中,有我过去部下的女儿。就是我和你说过的迪米特拉,是她的女儿。她指着鼻子咒骂我,说我是害死她父母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是和我过从甚密,她的双亲也不至于被迫害致死。她那样的蔑视我,说我是个伪君子,一个被裹挟的可怜虫,仿佛我是那样的一文不值……可是你知道吗,莱雅莉——她并没有说错。正如你也没有说错一样。”
他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伸手拿起桌子上她刚放下的酒壶,却没有喝,只是将软木塞塞了回去。
“每个夜晚,我都祈求上苍终结我罪恶的生命,要晨曦的光芒把我燃烧殆尽,而我也有好几次差点真的这样做了……那个任务,那个让我没能送别你的任务,我差一点就放弃了,即将死在那个穷凶极恶的魔物手里……可是我没有,我在濒临死亡的时刻听见了你美好的声音,于是我发疯了一样,从那个地狱一样的地方回来。那时我才意识到……是你,是你恢复了我心中自以为早已死灭的梦。是你让我虚构的那个抽象的人类的影子有了形象。所以我才知道,这一切并不是自欺欺人,我所渴求的、幻想的东西或许真实存在,莱雅莉,并且它……就存在于我们之间。尽管我很明白,你对我不可能有什么温情,并且对此我也毫不祈求。”
不知为什么,当他说出“温情”二字时,莱雅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动了一下。她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像是在否认他的说法。
“当我完成了任务,将我的君主渴望的东西带到他的面前,他眼睛里贪婪邪恶的欲念令我那样的反感恶心。我知道我是彻底完了。有了那个东西,他便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我们,让我们无从反抗,达到前所未有的权力集中。我知道我的性命、我的尊严已经是他们的囊中物了。当我心灰意冷地回到城堡……拉努夫也已经死了。”
“他是怎么……”听到这个遥远而熟悉的名字,莱雅莉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我的妻子,我君主的忠诚手下……我一离开,她就造访了我的封地,目的是为了找到我的把柄,治我的罪。而拉努夫……为了保护我的秘密,他……为了我这样根本不值得的人失去了生命。”
他的头颅低垂,紧握的拳头几乎要渗出血来,喉咙肿酸胀的感觉让他快要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可是他控制着自己的失态,依然努力地对她微笑着,说道:
“从我得知拉努夫的死讯开始……我一整个星期没有合眼。我知道,我的时刻马上也要到了,他们是不会轻易放过我这个威胁的。而我死后,我封地的子民就会像脱离枯树的一片叶子一样任人宰割。于是我开始疯了一般工作。
我召集了市民会议,开诚布公地讨论了我的窘境。我们建立了公民大会,采取雅典民主制的方式处理封地的日常事务与内政、外交。不出一年的时间,人们就适应了新的制度,并且积极地参与到各项政治活动中,来自各地的商团开始在当地推行各种项目,抵御潜在侵略的军队制度的建立也日渐成熟。
我站在城邦的广场中央,看着新建的石制四层建筑——那是公民大会的大会堂——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这片土地即使没有我也可以照常运作。原来我一直是这样的渺小、身居高位、恬不知耻,丝毫不知道自己是个占据了特权的走运的混蛋。这就是为什么,从收到你的来信开始,我头也不回地就赶来了。现在我回不回去都一样。我的存在对人们毫无益处,反而会给他们遭致灾祸。
所以莱雅莉……不要认为我不明白,不要认为我们有什么不同。我的世界、你的世界、血族的世界、人类的世界……到底又有什么分别呢?现在我和你一样,都是无处可去的人了。”
他的表情痛苦地扭曲着,身体像一根紧绷的弦,显示出他对自己巨大的痛恶与厌弃,就好像他认定这世上没有比他更无能、可悲的人力。这种悲哀的、虚弱可怜的姿态打动了莱雅莉,他的坦白有着与世界上任何谈话都不同的性质。看着他如即将燃尽的灰烬般的神情,她的脸色苍白了起来。她轻轻将他宽大的身体拉近自己,用手抚摸他银色的长发。
“对不起,明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大言不惭地说要守护你,却总是和你拌嘴,还害得你哭了。”
她轻轻说道。那个高大的男人紧绷的身体在她触碰他时发出剧烈的颤抖,像是崩塌的城池一般瓦解,然后小心翼翼地靠在了她的肩膀上,似乎还在刻意维持着某种微妙的距离。坚强与强大在这个男人身上已经无迹可寻,这种反应令莱雅莉的心头产生一种奇妙的胜利感。
她用力地将他向后推去,可是布莱姆的身体坚如磐石,只是抬起头,困惑地看着她。于是她羞赧地低下了头,略带不满地说道:
“要不要……睡一会。布莱姆这几天都没有合眼吧?”
说罢,她强硬地拉着他的衣袖,将这个呆呆傻傻的男人拖到床上。他脸色通红,推脱道:“不,我……我不需要睡。”
“别胡说了,即使是恶魔也要睡觉的吧?”
“为什么担心我?远征的时候,我曾经一连几个星期不睡觉也是有的。”
“我才不管这些呢。”
她粗暴地按着他的肩膀,令他不要站起来。而此时布莱姆转了转眼睛,像是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可乘之机,于是再次伸手拿起了放在床边的碗,用不满的语气嘟囔着:
“莱雅莉到底是在以什么立场担心我啊?好吧,好吧,如果你吃东西的话,我就睡觉。”
“你要不要看看你在跟谁谈条件!”
她瞪大了眼睛,一幅“你怎么敢”的暴怒神情,万万没有想到她妥协的一点软弱之心立马就让这个男人蹬鼻子上脸。但是布莱姆如小狗讨好主人般恳切的表情让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为了不至于真的笑出声,损伤自己的威严,不情愿地接过了碗,勉强吃了两口。
“你说的对,冷了之后的确更难以下咽了。”
她把碗重重地放在床边的柜子上,表达着自己不满,然后推搡着布莱姆的身躯,让他躺下。紧接着,她像一只钻进自己巢穴的小动物那样挤到他的胸前。她的呼吸喷在他的颈窝,令他的脸颊泛起通红,可是或许是因为接连的操劳与疲惫,他很快就入睡了。
莱雅莉没有发现自己的嘴角正在上扬。她用手指摩挲他的头发哄慰他,然后犹豫着,在他浑身上下探索着抚摸了起来。他们是那样的贴近彼此。可是她意识到,自己还想要离他更近、更近,直到世界上只听得到他们两个人的呼吸为止。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就好了。她想道。如果时间能够静止在这一刻,静止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这一刻,那该多好。她知道不可能——可是天啊,那样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