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灵慧处出来,王瑛便赶到云照落脚的地方,将方才那番话一字不漏的转述给他。云照没有明确答复是否赴约,王瑛也不在意他是何想法,不过是公主吩咐,他听令而行罢了。
第二日,灵慧很早就到了约定的地点,择了一处视野最好的酒楼,整个二层只有她和婢子两人。
从此处看出去,辽阔苍茫的湖面平静如琉璃,仿佛能囊括天地。亭台楼阁、山花藤萝倒映其间,又成景趣。湖畔泊着载满果蔬的船只,行人往来,谈笑自若。
灵慧望着空荡荡的湖面,脑海里浮现久远的画面。
她不喜欢闷在屋子里,哥哥也不喜欢整日对着墙壁练功,有人便撬开窗户悄悄带他们去岸上玩耍。
东海辽阔,却远不如尘世繁华。
她喜欢湖畔绚烂的九重梅,喜欢街头栩栩如生的木偶,喜欢铺子里颜色鲜亮、纹饰别致的衣裳,喜欢璀璨夺目、做工精致的首饰,喜欢巷口随处可见却叫不出名字的吃食,喜欢巷子深处名不见经传却醇香醉人的美酒……
那人总喜欢逗他们,“瞧瞧你俩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把口水收一收……”她和哥哥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却不约而同盯紧最后一块糕饼,那人总会把自己那块递给她,说他不爱吃甜的。
演武场上,哥哥想赢下比赛,得到父君的认可。那人连胜十场,在最后一场败给哥哥。哥哥气他看不起自己,那人却说:“谁敢看不起你?我收拾他。”
她看哥哥练功很威风,也想学,哥哥嘲笑她自不量力,求了父君几回,父君也总不上心,还指了一堆海娘教她相夫教子之道。那人却把自己的长枪扔给她,笑着说:“你要是拿得动,我就教你。”
那人特别爱笑,可也凶的离谱。练了三天,又苦又累,她跟他说不学了,那人恶狠狠的骂她没用,还说以后都不带她玩耍了。
上战场的时候,她自告奋勇说她也要上去杀敌,哥哥骂她不懂事,父君说她胡闹,他又笑:“打赢我,你就上。”
所有人都说他厉害,连父君也把东海的未来押在他身上。可只有她知道,他身上藏着多少伤。她曾问他:“你怕吗?”他笑嘻嘻的没个正形:“怕,尤其怕痛。”“只是怕痛?”“对啊,要是不痛就好了,我能干死他们所有人……”
哥哥死讯传回来的时候,父君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她哭到摇摇欲坠,听到他跟父君说:“我一定把离彦带回来。”他把哥哥带回来的时候,父君已经薨逝,她哭到失明,夜夜噩梦惊悸。他总会站在门外给她讲故事,几个故事翻来覆去的讲。有一次她又做了噩梦,嚎啕大哭,哭喊着父君和哥哥,他还是站在门外平静的讲故事。
所有人都觉得他无坚不摧,能担大任,只有她知道,跟她大婚那晚,他躺在地板上,睁着眼睛,任眼泪流了一整夜……
灵慧一动不动望着远处,湖面的幽深不及她眼底十分之一的深邃。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处传来声音,云照走近,在她对面预留的位置落座。
她仍看着远处,婢子为客人倒上茶水,云照闻香、品茶、静候。
“多年不曾涉足,想不到此处风景如旧。”
云照看也没看:“公主今日请我来,想必不是为了怀旧。”
婢女走出去同伙计说了什么,少顷,酒菜便上齐了。凉菜热菜汤品水果点心,一应俱全。
云照扫了一眼,冷嗤:“公主今日还有别的客人?”
灵慧提壶倒酒:“没有,顺便祭奠亡夫而已。”说完,她拿起酒杯,一杯酒尽数倾倒在地上。
云照脸色登时变了:“今日既非忌辰,又非冥诞,公主此举未免有些刻意。”
灵慧凤眼一挑:“我祭奠我夫君难不成还要挑日子?”
云照忍着怒火道:“你请我来到底所谓何事?”
灵慧道:“我不过想起亡夫,一时触景生情,不知道殿下是哪里来的火气?说起来,他与殿下也算是旧识,殿下便是如此态度对待故人遗孀?”
云照被噎的哑口无言,一口气憋在腹中横冲直撞,排遣不得。
灵慧不出现的时候,他还能有意忽略某些事情,可灵慧立在他面前,他就不得不承认一些既定的事实。
谢霄活着,东海二公主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谢霄死了,东海二公主便是他的遗孀。
当初他身份被识破后,时刻担惊受怕,生恐谢霄犯浑,哪天把他们的事捅出去,叫他在仙界受人诟病,再无立足之地。
那么多年,他有无数次机会以此要挟他做任何事,可他始终没有。
一切如他所愿,他们真的,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越想越觉得自己滑稽,他感到一阵沮丧无力,当年他百般权衡做的所有决定,如今都如回旋镖插回自己身上。
沉默许久,云照才又开口:“王瑛把你的计划都告诉我了,你以为搭上你们这些人的命就能翻案?我劝你趁早让人都散了。”
灵慧笃定的说:“王瑛这个人还算重情重义,他劝我放弃是一回事,但若我需要他做任何事,他绝不会推辞。”
“你疯了?”云照难得一次理会旁人的事,“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他们想。若是失手被擒,你知道是什么后果。”
“这件事非同小可,无论失手与否,都会牵连甚广,可我必须去做。”
“为了谢霄?”
“不全是为他,”灵慧似有若无盖着面前的茶,“还有我父兄和数万无辜罹难的将士。”
“听着真是叫人感动,可惜是自寻死路。抛开我个人私怨,老实说,这件事在六万年前就已经落定了。仙魔交战,双方各有死伤。天族获罪伏诛,修罗一族也尽数覆灭,该诛的都诛了,该贬的也都贬了,无人徇私枉法,也无人逃脱惩处,从定罪到行刑,一切都依规依据,挑不出半点错处。你如今翻案,翻的是哪门子的案?”
灵慧没答话。
“当年替天族对抗妖魔两界,那是东海自己的选择,既然选了,就要认,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后悔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