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和甄远峰开车上路之后一直没有说话,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开上主干道,堵在一个需要转弯的十字路口上,开始盯着缓慢移动的车队愣神。侧方宽敞的人行道上又是会有几辆共享单车骑过,撑着遮阳伞的路人们也在他们自己的人生里按部就班。分明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去哪儿。”商陆迷茫地开口问。
甄远峰伸手碰了碰车载导航:“原宪籍的研究所你认不认识。”
“认识。”商陆没有说多余的话,等待他们突破了这个拥堵的路口之后,开进小路摆脱了主干道的车队。
原宪籍也就在研究所的大门附近等待他们,当他看到商陆和甄远峰从奔驰大G走下来的时候,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不是说您那个学生已经浑身是斑、意识不清了吗,这种状态下开车是不是挺危险的。”
“我觉得您这个人也是挺幽默啊。”商陆被触发了吐槽技能,“甄哥有两个学生。”
原宪籍当然也给商陆做了一系列检查,结论和早上给甄远峰的诊断差不太多:“同样是中度砷中毒,我的建议和早上一样,今天立刻住院治疗会比较保险。”
“让你调查具体投入的是什么物质,你已经查到了吗。”甄远峰没有急着理会治疗方案的事。
“不是□□吗,那玩意儿挺容易入手的。”刚刚做完心电图的商陆,坐在床上系着衬衣扣子,加入原宪籍他们的对话。
“我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结果并不是。”原宪籍拿出自己的实验结果,认真的看了看,“在你们饮用水的这种东西纯度很高,考虑元素砷原料。”
“呵,那可是半导体行业用来掺杂砷化镓的晶圆材料,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到……手。”商陆说着说着,抬头看向甄远峰,“咱学校有这个科研项目。”
“如果说项目材料真的减少了,这件事可以被当作学术之间的阴谋,或者单纯是哪个学生看我不爽。”甄远峰也站不太稳了,坐在凳子上靠着墙,昂头盯着天花板,“是侯庆吗,从三个月前就布置了这么多,收网在两个月后,那时候会发生什么?”
“国庆啊。”原宪籍双手一摊,“你们是不知道国庆的时候管得多严,当初我们医院要是有什么重大医疗事故或是恶性医疗纠纷,赶上国庆都需要被压制下去。”
“全会也是在那个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确诊了,商陆只觉得头越来越晕,“重点讨论内容就是干部人事安排、体系改革这种。”
“真是聪明的手段。”甄远峰笑了一声,“看来是瞄准了我不在乎政治的这个弱点。”
“虽然我作为一个医生可能也不好说什么劝你们的话,但你们至少要把你们的身体情况通知给家属吧。还有那个快死了的学生也让人很在意,如果不能转院,至少让我过去跟他的主治医谈谈。”原宪籍冷静地将话题拉了回来,“你们难道不应该首先确保自己能活下去,再来想想活下去之后该怎么办吗。”
商陆和甄远峰对视了一下,意外的是师徒二人在某方面居然达成了奇妙的共识,他们谁都不想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伴侣。
原宪籍看那两个人又一次陷入沉思状,想了一想,决定说出治疗方案:“也许你们心里有数,但我还是详细说一下治疗过程,砷中毒不可能是打个吊瓶睡一觉这么简单的事,主流的解毒药就是DMPS,二巯基丙磺酸钠。这个东西光听名字就觉得很猛,副作用很大,头三天很痛苦。等到进入稳定期,减少解毒剂的剂量,但仍然需要留院监护。血砷水平降低之后就开始排毒期,从我的经验来看,体质好的半个月,体质一般的一个月,改为口服DMSA,副作用略小,但肯定不会觉得有多舒服。正经的痊愈恐怕要三个月往上,这段时间你们需要一直静养,说句不好听的,估计就算你们不想卧床,也没别的选择。”
两位病人终于开始动容,原宪籍松了口气,继续说:“这样还是觉得不打算告诉家里人?那我继续说,还有一种可能,你们对解毒剂的反应过于严重,可能会危及生命,到时候总得有个人给你们签字或者帮你们处理后事。我这里是正经开医院的,我是有执照的医生,秘密处理尸体这种事,需要加钱。”
商陆忍不住咋舌,歪头看着原宪籍:“您这个人的幽默还带着点儿黑色元素呢。唉,我们才神在清华的医院里躺着呢,十有八九是误诊,您能把他给捞回来吗?”
“转院需要手续,我联系张总让他想办法处理手续方面的问题吧。”原宪籍掏出手机,若有所思了一阵,“我要不要顺便把你们俩的情况也告诉他?”
商陆想起一个月前和张航的对话,回忆起对方的那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就联系我”,于是小幅度地点点头:“可以。”
那之后三个人分别都打了电话,原宪籍联系张航交代了事情大致的经过,甄远峰联系了韩建涛告诉他自己的所在地,商陆联系了薤白。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当薤白接通电话的时候,商陆整理了一下心情,笑着说。
“哈哈什么好消息?”薤白听起来确实开心。
“我脱发和不举的原因找到了。”商陆站在研究所的背人处,靠着墙,小声说。
“什么意思,你去医院了吗?”薤白的语气立刻变得焦虑了,“怎么不告诉我呢,你在哪家医院?”
“在原神研究所。”
“……这听起来不太像是正经医院啊。”
“你在地图上搜索B-30研究所附属医院就找到了。”
“这是什么、什么神秘的打野点吗,为什么听着这么玄乎。你等着,我马上过去。所以病因是什么呢?”
商陆运了口气:“哈哈哈,说出来你都不相信的。我们研究室的矿泉水,被人投毒了。”
薤白那边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商陆有些紧张地追加说明:“不要担心,发现挺早的,没什么大事儿。”
“好,我知道了,一会儿就到了。”
“你开车小心啊。”
“嗯,哈哈你就别担心我了。”
挂断电话之后商陆用力叹了口气,心中的郁闷不知道该如何排解,他又拨通了吴英泽的手机号:“吴头儿,忙着呢?”
“我都已经不知道我这是忙还是不忙了,感觉距离我上次闭眼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吴英泽还是一如既往,“阳总到了北京之后,拉了几个客户,安排了好几档综艺,最近大家都跟陀螺似的,你来公司看一眼,看大家都在旋转。”
“那挺好,咳,我是想说最近公司的例会我应该是去不了了。”商陆抠了抠墙皮,“有一定需要我抉择的,你就帮我看着办。”
“什么意思?我要怎么看着办?陆陆,你怎么了,怎么听着声音感觉没什么精气神儿呢?”吴英泽也有些担心了,“是不是低烧变高烧了?这个助教能不当咱要不就不当了,怎么就这么要命呢。”
“确实要命啊。”商陆不知道该怎么跟吴英泽解释,“详细的事我们回头再说吧,不耽误你工作。”
“什么叫耽误我工作,你的事那能叫耽误吗。你是不是在医院?哪家医院,我现在过去。”
商陆觉得挺暖心,但一想到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风险,所以还是忍住没说:“不用,薤白过来陪着我呢,有情况再说吧。”
电话就这么被挂断,吴英泽举着手机站在原地愣神,直到他的部下过来喊他:“吴经理,要继续开会吗?”
站在会议室门口的吴英泽转过头看着下属小心翼翼的样子,稍微想了想:“你们继续吧,别等我了。”
吴英泽又给薤白打了电话,想要问清楚商陆到底在什么地方,结果人家夫夫二人像是串通好了一样就打算保密到底。心里越来越着急的吴英泽,来到了阳起石的办公室。“阳总,有空说点儿私事吗?”
阳起石还在看着公司财报,聚精会神,但还是朝吴英泽点点头:“你说。”
吴英泽关紧办公室的门,犹豫道:“我感觉商陆出事了,但是我怎么问他也不说实话。他从前阵子开始身体就不太好,叫他去医院他也不当回事儿的,刚刚来电话说这段时间公司的例会就不参加了,我感觉应该是去医院确诊了什么。说不定还挺严重。”
阳起石的视线一转,和吴英泽对视:“小白怎么说?”
“也故意瞒着我。”
“商陆平时会去什么医院?”
“他自己学校的医院,要不然就是北大附属,或者是协和。他在协和有认识的医生,是他头粉,叫胡跃文。”
阳起石拿起手机,翻了翻自己的联系人列表,找到北京医院为备注的朋友名单,顺便对吴英泽说:“这件事先别张扬,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商陆既然不说,那就有他保密的道理,万一是有人关注他的动态,你这样一惊一乍的可能会坏了事。”
这话说得在理,吴英泽深感惭愧:“我……知道了,但是阳总知道什么情况的话能不能立刻告诉我?”
此时阳起石也已经联系上了他在协和认识的朋友,他对吴英泽做出噤声的姿势,然后笑着对电话那边的人寒暄:“乔院长,好久不见啊,还记得我是谁吗?”
“哎哟,阳起石,我还以为你死了呢那么长时间没消息。”对面的人听起来也是笑呵呵的。
“哈哈,这不是刚从东京回来,一堆事儿,我腾出来时间就联系你了,够不够意思?”
“你可别捧我了,谁还不知道你啊,说吧,又是你手下的哪个小明星需要紧急手术啊?”
“这次真的是叙旧,我好久没回北京了,想找老朋友聊聊。”阳起石语气很稳,与对方聊了几句多年前的往事,轻轻松松定下来晚上一块儿去喝酒的时间。电话挂断之后,阳起石对吴英泽说:“晚上等我消息。”
阳起石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突然叫回北京,一方面是时机成熟。赵问荆在最近两年内使出浑身解数去拉拢那些热门项目的出品人,大家也是看在光影被扣上了“中央”这个烫金字的面子上,跟光影签约了不少合同。合同越攒越多,北京光影养的明星已经被折腾得狗都不如了,所以这次阳起石从东京回来,带来的还有在东京光影养着的偶像团体和乐队。
当然另一方面就跟工作没有太大的关系了,阳起石是从赵问荆那里听说最近局势不稳定,常山进入体制之后自然就是常家那一派的主力,但商陆却跟张航也有很密切的联系,张航明面上就是薛石然培养的后继人,只是这个后继人有些激进,“偷偷”搭建的研究所已经惹怒了薛石川,不是被捕就是被追杀的。商陆不会见死不救,但光是商陆一个人又没有足够的势力,常家决定提供帮助,于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幕后的常家正式加入了夺权的战场。
赵问荆希望阳起石来,是为了要阳起石在中国的人脉,暗地里帮常家“稳固民心”。
阳起石也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何况在东京这些年学到的东西也正好可以运用在北京,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他坐在酒吧角落的皮质沙发上,单手按住红酒杯的杯托,在桌子上转杯醒酒,随后端起来闻了一下,确定是乔院长喜欢的味道,才稍微放心。虽然叫那人为乔院长,其实那常年都是个四把手,升职从来没他的事儿,这样的人更容易被拿捏,稍微捧两句他就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
多年不见,乔院长还是跟曾经一样,说起大话来一套是一套,酒喝了三杯就上头,笑得眼睛都眯成缝了。阳起石耐心地听着对方抱怨医院对他各种不公正待遇,听他骂完这个领导骂那个领导,等他真的醉了,才引导性地发问:“听起来你们领导和干部的关系很不错啊。”
“可不是,我这就是看在咱俩的关系,偷偷告诉你。”姓乔的靠近阳起石,同时压低了声音,“你知道王砚秋吗?你肯定不知道,他没有公开称号,属于薛主席秘书圈的特助,一般内部的人叫他王秘书。”
哪怕是喝醉了,这人都知道这种话要压低了声音说,看来确实有内情,阳起石稍作判断,然后也靠近过去竖起耳朵:“哦?挺有意思,类似军师吗?”
“还得是你懂啊,就是薛主席贴身的军师,也算是他的耳目,是真正的心腹。”姓乔的神神秘秘地说,“职位级别都是可高可低的,全凭主席一句话。就是这么牛的人,年初的时候,他妈妈确诊了胰腺癌。我们院长立刻就给人家安排了病房,几个专家给她看病,本来最多活三个月,结果硬是给拖到了五月。”
“看来就算再怎么有权力,生死这种事还是没有办法。”阳起石微微点头。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妈妈死了之后,王秘书要求院方隐瞒消息。”
阳起石眉头一皱:“为什么?”
“谁说不是呢,我们谁也不敢问啊。更吓人的是他不仅要求隐瞒事实,还在一个月前安排了一场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