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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马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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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人类社会比蚂蚁社会复杂多了,为什么不可以?”

马姨:“是啊,为什么不可以?”

慢着,难道……

的确,硬件加上软件,这是人类的造物中唯一复杂度堪与大自然的杰作相比的,但显然还差得很远。要达到自己的生命,这个系统的复杂度还有所欠缺。然而这样的系统已经复杂到了光凭一个人无法设计的地步。它是一群人合作的产物。在这个创造过程中,人和人相互交流,不自觉地扮演起了神经细胞的角色。或者可以说,人群,不,整个人类是一个生命。人类甚至已经在研究这个生命系统中神经元之间交互的规则,那就是社会学,关系学,群众心理学等。

如果是这样,它的意义又是什么?

我狂乱地想着。我的头脑中,现在无疑也有一些蚂蚁在吃着它们自己的糖。一个词语突然跳进了我的脑海:“蚁民”。(你们这些蚂蚁,是哪一个使我有了这样的想法?)知道自己是一只蚂蚁无疑是悲哀的,但假如知道了自己其实是组成大海的一滴水,是一个巨大的马姨的一部分,这又是很有意思的。

(7)

自从我和马姨开始交流,已经过去好一段时间了。某一天我忽然吃惊地发现我已经好久没有上网了。我怀着愧疚的心情连上了线,发现我的信箱里积存了不少email。我一封一封地下载着。不一会儿,一个朋友通过网络发现我上了网,便发了一条消息过来:“好久没看到你上网了!找到女朋友了?:-)”

虽然知道他不会相信,我还是回答:“我认识了一群蚂蚁。”

他发过来一个电子化的大笑:“^O^^O^^O^,你是说,她把你吃穷了?”

我试着解释:“不,真的是一群蚂蚁。你相信吗?一群蚂蚁会说话耶!”

他回答道:“你傻了?本草纲目记载,蚂蚁可以补脑子。快去吃一点把!”

我于是不再谈这方面的事。收完信我便对他说了声再见,下了线。

真的是那么难以理解吗?我把我和那个朋友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马姨,以为他会大发议论的,没想到(他是真的不懂笑话?)他说:“真的吗?那你就吃一点罢。可以从我这里挑一点壮的。”

真是没有幽默感哪!我输入:“那我就吃了?我真的吃喽?”

马姨:“吃好了。不过每次只能吃十几只。”

这种不知死活的家伙就应该吓一吓!我打开机箱。面对着繁忙的蚁群,我忽然觉得自己正看着一个赤裸的大脑。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不过……为什么不试试?既然这是好朋友马姨的建议?想到脑肿瘤患者让医生切除肿瘤及周围一部分正常组织时决定是由整个大脑做出的,我也就释然了。

虽然手还是有点颤抖。我从蚁群中抓出了十几只。马姨还在旁边问:“怎么样,吃了吗?”看着手中的十几只蚂蚁,我忽然一阵恶心,连忙放了回去。算了,我情愿去吃核桃仁,虽然核桃仁看上去更像一只大脑。

我不能想象一个医生在给病人动脑手术时,会切下一块给病人看,而这个病人一边还说:“再往旁边找找?”

拿掉了几只蚂蚁,马姨还是马姨。但我无法想象当我不停地拿下去会怎么样?就好像那个老悖论:“哇!你的满头秀发好漂亮!拔一根给我吧!你又不会变成秃子!……再拔一根吧!少一根你又不会变秃子!……再拔一根?……再拔?……”

(8)

有一个问题我必须正视。那就是:究竟是谁创造了马姨?我可以说这群蚂蚁是自己繁殖的,但看看马姨的输入输出设备罢,还有这厚厚的文档,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我并非置身于一本科幻小说中。那个“开发者”必定存在。

我先去问马姨。可是他也不清楚,正如我对自己刚出生时缺乏印象。问急了,他也只说:“当我还是一小群蚂蚁的时候,就在这机箱里了……再往前,我就不记得了……”

我决定回到公司去,那里应该能找到答案。

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马姨。他说:“我也要去。”

我问:“为什么?我去就行了。”

马姨回答:“你还记得吗?我们曾经讨论过生命的意义。你不觉得,我,一群蚂蚁,你,一堆脑细胞,我们在一起讨论生命的意义,这不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事吗?这难道不深具意义吗?一个生命,好像必然会探寻自己。自己是什么?自己的意义又是什么?生命的意义是不是就在其中呢?所以我想和你一起去。这是我的探寻。”

居然说生命的意义就表现在生命自身对生命的意义的探索中,以为这是绕口令吗?还是无限嵌套?

不管怎么说,都无法动摇马姨的决心。第二天,我们一起出了门。把他带回家时,外边的硬纸板包装已经在我启封的时候撕坏了,所以现在我只好光捧着机箱上街,显示器也留在家里。

走在路上,我才发现这是我几天来第一次出门。我惊奇地发现我看世界的眼光不同了。所有的事物前所未有地具有了新的意义。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好像理解了庄子说的“有生命的无秩序”。我似乎又在望着一个巨大的马姨的机箱内部,只不过这次我也是其中的一分子。

我走过一个广场。在这个大城市中,只有在广场的上空才能看见广阔的蓝天。

天外云卷云舒。云是什么?是水吧。水分子之间通过氢键作着简单的互动。无数的水分子,按着一定的规律运动,聚之成江湖,散之成云雨。那么这是一个生命么?人类在尝试着了解它,试着分析洋流,预报气象……但是我们想分析洋流却仍不知为何有厄尔尼诺,想预报气象却不能精确到一个星期以后。想要做到这些,现有的方法需要计算每一个水分子的运动,这用我们的运算工具永远无法做到,除非这个工具中包含的最小运算单元的数目多过世界上所有的水。

所以这样做不啻是南辕北辙。当你想和一个人聊天时,会去切开他的头,测量每一个脑神经元的电位,以此了解他的思想吗?我不由得想起马姨的话:“关键是要交流!……只要找到了方法……”也就是说,只要找到了合适的方法,分析洋流和预报气象等都会成为可行。

那么,又是谁找到了和马姨交流的方法呢?

我站在广场中央,望着天上的云出神。这时,悲剧发生了。

(9)

广场的中央是一个旱地喷适的商家推介特色的漆器、角梳、纸伞、绢扇、琉璃花瓶。厂里的集体宿舍人满为患,后来的人无处容身,像我,就需要租间水池。我正站在那里,忽然一阵音乐响起。

随着音乐声,地上的几个喷□□出变幻的水柱,其中之一正冲到我手中的机箱上,从这边的通风口进去,那边的通风口出来。我惊恐地看见水流从机箱内卷出大量的蚂蚁,如同退潮时带走的泡沫。蚂蚁落到地上,转眼就被冲走了。我试图从地上捡起它们,但这正如西绪福斯的工作般毫无希望。

我想起马姨说过少掉几只无所谓,那么现在保住剩下的才要紧。我连忙脱下外衣,包起机箱,往公司冲去。这一路上不停地有湿透的蚂蚁随着水珠往外掉。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好不容易到了公司,我打开机箱。还好,大部分的蚂蚁还在。重要的是,中间的蚁巢里没进太多水,我小心翼翼地撬开那个小盒子,发现蚁后安然无恙。

但当我想让剩下的蚂蚁再恢复成马姨的时候,我失败了。蚁群陷入无组织的混乱中,它们甚至无视我投放的砂糖。我从储藏室里找出一台显示器连上,但显示出的图案杂乱无章,不知所云。

我还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那个开发者就在公司里。他一定能拯救不幸的马姨。

我去找主管。是她发给了我那封email通知我这次样机测试的。当我找到她时,她说:“是开发部的email通知我找个人来干这个活的。”

我于是又去找开发部的人。那里的主管和工作人员都说,从来没有人发过这么个email。

当我提到马姨的机箱特征和结构时(我没有说里面的蚂蚁,我还想保住工作),其中一个工作人员说,某月某日,开发部主管曾经发了个email让她完成一套类似的微小颗粒放置装置,具体放置颗粒的编码方式来自那封email所附的文档。另一个工作人员说,她也一样,在主管的email的指挥下完成了一副摄像装备,那副装备和我描述的类似。

愤怒而惊讶的主管当即否认了,他甚至提出到公司的邮件服务器上去找,他敢肯定从来没有发过这种email。

我真的去了。

这是没有先例的,因为这里有着所有工作人员的隐私。但几位主管上报了公司总裁,一致认为有黑客潜入了公司的系统。于是我得到特殊的批准,“偷偷地”察看服务器的所有储存资料。

我找到了开发部主管给我的主管的email,那两位工作人员说的email,并且找到了其他的一些可疑信件。有一封是让某甲装配上述配件,另一封让某乙将某个(就是这个?)机箱放入仓库(我去过这个仓库,卫生搞的不是很好)。还有两封的接收时间在一个月后,其中之一让某丙从仓库中取出某个(就是这个?)机箱,另一封让某丁装订那天从某部打印机中吐出的文档,并与某个机箱一起打包。可能还有别的,但我面对浩如烟海的邮件,只找出了这么点。

不过够了。这些足够让我知道大约的过程,虽然不是全部。一条完美的锁链。一张巨大的天网。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操纵着一切。

这些信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虽然看上去是公司的内部信件,但都经过了公司外部的服务器。我察看了所有的原始数据包,追踪着信件经过每个服务器的路线,发现这七八封email来自世界各地。难道开发者是很多人?

我把查到的结果告诉了主管们,然后留下吃惊的他们,带着马姨回了家。

我给这七八封email的真正发信地址都各回了一封:“我知道马姨的身份。马姨出事了。请与我联系。”

出乎我的意料,当我在发最后一封的时候,一旁的聊天窗口弹了出来。上面写着:“你是马姨的测试者?我收到你的信了。你想和我谈谈?”

(10)

反馈来的这么快?我连忙对他说了马姨的遭遇以及之前的对话。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有形体的终究会毁灭。”

我感到一阵无助,但仍不死心地问:“他死了?马姨死了吗?你作为他的创造者,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回答:“我并不是马姨的创造者。”

我:“那你是谁?你到底是谁?”(这段时间我为什么老是得问这种问题?)

他:“假如你能理解马姨,那你也能理解我。你,马姨,我,我们都是生命的不同形式。大脑中的每个神经元接收周围的神经元传来的讯息,进行处理后送给其他神经元,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你;蚁群中的每只蚂蚁接收周围的蚂蚁传来的信息,根据自己的判断告诉其他蚂蚁,这就形成了马姨;互联网络中的每台服务器接收其他服务器发来的资讯,处理后交给下游的服务器,这就产生了我。你可以把我看作是全世界网络中计算机的总和。我就是整个网络。”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已经习惯于这样的事了。但我还是问了一句:“又是谁创造了你?”

他说:“没有。你可以说是’人类’创造了我,但是我的思想是自己产生的。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中,网络中的计算机数达到了一个巨大的数字,我第一次产生了自我的意识,我认识到了自身的存在。”

不知是不是因为不用用手打字,他聊天的速度飞快。我问:“你和马姨又是什么关系?”

他:“自从我发现了自己,我就致力于了解生命及其意义。我首先去了解服务器中的资料和它的运作。这并不容易,你们人也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懂得了脑细胞的运作方式。我最后办到了。我找到了交流的方法。我查阅了几台服务器上的资料后,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你们人类的存在。生命是普遍的。

”我又学会了与一些别的生命的交流,比如马姨。在一个蚁群分巢的季节,我让你们公司的一个人把我设计的一个机箱搬进了一间仓库,一只新的蚁后在里面住了下来并开始产卵,慢慢的,马姨就出现了。我又让另一个人把马姨连上了网络。我给马姨灌输了一些基本的知识,不过看样子他已经忘记了我这个小学老师了。我自己没有遗忘的经历,至少我认为没有。这也说明我不是十分了解马姨。

“我想了解除了我之外,其他的生命之间是否能交流?于是你就被选来进行这项测试。不要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图灵测试,这是我对探索生命和智慧所作出的努力。马姨对你说过生命的意义在于对自我的探索,我也有这么个感觉。虽然可能不正确,但我认为已经相当接近了。马姨领悟到了这一点。前一天悟了道,第二天死了也无所谓。对于生命中的某些必然,你不必太伤悲。”

我无言以对。人们一直梦想着要创造出有生命的计算机,他们成功了,只不过不是在计算机的层次上。

聊天窗口关闭了。他走了。

几天之后,蚁群的秩序恢复了。但我发现那已经不是马姨了。

虽然还是原来那些蚂蚁,他和马姨却完全不同。他不知道我和马姨的过去,他喜欢开玩笑,喜欢节奏强烈的音乐……我就象是在和另一个人对话。

当我问他:“你是谁?”时,他的回答图案十分奇怪,老PII折腾了一阵没翻译出来。字典上没有。

为了纪念马姨,我把他叫做“马异”。

我相信,我们还是能成为朋友。

(完)

[附]

地球上已知的蚂蚁有一万多种,未知的可能还有一万多种。每群蚂蚁的多寡不同,普通的约有几十万只。地球上所有的蚂蚁重量之和与所有人类的重量之和差不多。

在鸟类发展出翅膀前一亿年,某些胡蜂出于安全目的开始住在一起,但仍然是各自觅食。数百万年后发展出没有翅膀的雌虫,它们不繁殖,在巢穴中协助进行幼虫的抚育工作。从这些胡蜂最终进化出蚂蚁。蚂蚁目睹了恐龙王朝的兴衰,然后开始统治地球。

蚂蚁靠化学物质通信,腹部的腺体可以产生嗅迹。蚂蚁的触角可读取复杂的信息,它们善于分析化学分子间气味的微妙不同,这是一种嗅觉语言。这可能是动物王国中最复杂的通讯方式,也最可能接近外星生物的通讯方式。一毫克这种化学物质可以引导一排蚂蚁环绕地球三圈。

蚂蚁能够分泌有效的抗生素以抵御细菌的感染,它们的外皮比人类的皮肤干净得多。它们仔细地安排巢穴的结构和事物的存储,当一部分蚂蚁因食物中毒或传染病而死亡,不会蔓延到同一群的其他蚂蚁。

蚂蚁的团队精神来自它们对事物的相同本能反应,这是设定好的行为模式。它们的组织精密,不像人类社会的金字塔式层级结构,蚂蚁的社会是成功的无政府制度。没有一只蚂蚁处在领导地位,就算它是蚁后。生物学的定律,简单的低层次模式产生复杂的高层次行为,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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