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眼前的人虚化、消散,最后显出袅袅的香烟和后面模糊的牌位。
江玺站在原地,喃喃道:“这就是当年的真相吗?”
“那他把你困在这里又是为什么呢?”江玺看向赵初尧,“他若是对你有愧,应该放你走的。”
赵初尧仍然没有回答他,只是张开双手,房间内顿时风起云涌,地板像波浪般起伏,墙壁像布料般堆叠,不过刹那,原本完整的房间便不复存在,只有无尽的虚空。江玺在虚空中起伏,脚下如同踩着棉花,柔软,却有些凹凸不平。他低头一看,只见脚下踩着的,竟是一堆堆挤得密密麻麻的人脸!
那些人脸在虚空中飘飘荡荡,表情却安静而祥和,像忙碌了一天的人沉浸在美梦中。
没有七情六欲,没有喜怒哀乐,纯粹而干净的灵魂。
江玺久久没有言语,良久后,突然抬头,恍然大悟道:“这是,束魂轴?”
赵初尧点点头。
江玺这下彻底明了了,为什么说很多能工巧匠都不愿制造束魂轴,为什么束魂轴工程量巨大失败率还高,那是因为,它原本就是由人的魂魄编织而成的!如果没猜错的话,作为“针线”的魂魄必须要干净得没有一丝杂念,不然就会让关在里面的怨灵变得更为暴戾。
能关恶鬼,那一定,也能维持人的神魂。
江玺叹气道:“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这话没有人能回答他,赵初尧的魂魄就算找回了那一缕残魂,魂魄上也还是有细微的漏洞。这无法弥补的残缺,必然会剥夺他的一部分能力,就和江玺失去了一部分感觉是一个道理。
如果束魂轴是用来保护赵初尧的神魂的话,难怪万丹要四处寻找它的下落。再说了,浮白山不是收藏有一张束魂轴吗?干嘛还重造一个?
这张束魂轴看来已经织成了大半,想必耗费了不少人命。江玺正想凑近细细观察,虚空中就响起一阵脚步声,一哒一哒地回响着。
房间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四面都没有能供他躲藏的地方,照万丹的能力,必是能感知到他的魂体的。江玺正不知如何是好,赵初尧却拉着他将他拽进了牌位中。
到了牌位里,江玺下意识地摸了摸底座,那里果然有一个阵法,走向与招魂阵接近,细节又有点像聚魂阵,应该是万丹为了储存赵初尧的魂魄,又不想让其受到伤害而造出来的一个四不像。
脚步声由外而内,最后在牌位前站定了。进了牌位,江玺就相当于和牌位融为了一体,能清晰地感受到万丹的手从牌边拂过,激得江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听到万丹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语调如轻哄一般,是在外人面前从没展现过的温柔:“让你一直待在这么逼仄的地方,真是委屈你了。”
“关了你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生气?几十年了,还是这么善良。”
他顿了顿,将牌位举起来,指尖抵住牌位底座,等江玺察觉不对劲时,万丹竟已隔空捉住他的魂魄,将他生生从牌位里拖了出来!
他掐着江玺的脖子,对牌位中的赵初尧说:“善良到,连一只恶鬼都要袒护了。”
万丹桎梏着他,自上而下睥睨着他。
“你的确比我想的还有本事,我以为你早该灰飞烟灭了,没想到你竟然能从石潭山逃出去,还为自己找了个新身体。”
“您也比我想的有本事,”江玺说,“能在另外三位掌门、众多弟子的眼皮子底下布下那么多聚魂阵,真是手段了得。”
“你让裴纪他们去找束魂轴的下落,其实是因为只用人的魂魄制造束魂轴太慢了,里面杂念众多,要织成一张洁白无瑕的布,太耗时间了,师伯的魂魄就算有招魂阵牵引,也等不到那时候了。”
万丹坦然道:“看来他在我不在的时间里告诉了你很多。”他绕过江玺,走到牌位前,轻柔得近乎缱绻地抚摸木牌的边沿,“被我关了这么久,他还是一点怨念都没有,但凡他剖去一点温良留点私心,都不会落得坠崖惨死的下场。”
“那你把他困在这里就是为他好了?”江玺直呼不理解,这背后大boss的脑回路和常人就是不一样,冒着高风险捣鼓了那么久,赵初尧入不了轮回不说,能维持他魂魄的束魂轴也没做出来,真是吃力不讨好。
“你的束魂轴要做好得再过不少年吧?师伯的魂魄,撑得了那么久?”
“错了,阿江,不用十几年,”万丹低低地笑起来,既瘆人又诡异,看得江玺寒毛直竖,不知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十几年前,蜃妖屠村,已是罪大恶极,如今,你却偷习邪术,布下邪阵,害了镇上那么多人的性命,由此可见,妖族于世,必成大患,应当除之而后快。”
江玺心下大惊,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你…”
饶是江玺这些年见过无数奇葩,也被万丹此番行为雷了个外焦里嫩,这臭帽子说扣就扣,栽赃陷害张口就来,就算他洗不净这冤屈,那也是他的事,和妖族没有半点关系,怎么扯到妖族上的?
窗外劈下一道惊雷,万丹拿起茶杯,闲情逸致地喝了口茶:“要怪就怪你自己,你若是不刨根究底,我或许还会放过你,但你硬要逼我,我也没办法。”
“凡人的确杂念太多,要提取纯净的魂魄实在费力,妖若要和人比,也就只剩这点优势了。”
本来就是野兽的化身,每日需要担心的只有会不会饿肚子。想法单一,欲望单一,野蛮、愚昧、蠢笨,却比人更单纯、直接、坦率,没有勾心斗角,没有互相算计,爱就给你最忠诚热烈的爱,恨就给你最深沉刻骨的恨。白纸一般,仅消一眼就能了解得彻彻底底。
“反正留着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又会掀起腥风血雨,不如连根拔除,让其再不会胡作非为。”
“至于你”,万丹一把揪住他,揪小鸡崽一样拎着他往外走,江玺拳打脚踢,硬是让万丹再拖不动半分。他全身心放在挣扎上,没注意万丹的袖子抖了抖。脖子上的手有些松动,江玺趁机一个翻转,从万丹胳膊下溜了出去,还没等他溜出多远,一根手指就在他后颈上轻轻一点。不过很轻很轻的一点,江玺却觉得魂魄都快被撕裂了,他在地上打着滚,手在身上抓扯,恨不得扯下一片皮来,喉咙里的嘶吼声和恶灵的咆哮如出一辙。
好痛好痛好痛!比那时中毒的痛还要痛千百倍!
江玺痛到近乎麻木,只能抱紧自己蜷在地上。万丹终于慢慢走近,食指上还沾着一点红。他重新拎起江玺,拎破皮口袋般轻轻松松地出了房间。
走出房间后,长长的走廊上不知何时响起了阵阵钟声,就算出了藏书阁钟声也依旧持续了好长时间。
钟声响后没多久,各个派别的弟子便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修为不够,看不见级别低的鬼,但江玺怎么着和恶鬼也粘点边,所以当众人见万丹抓着一个迷蒙的身影时,就都往前挤,想离近点,近距离观察这只胆大包天的鬼。江玺自认为对这样的赤条条的打量已经免疫了,但被这么多人围观,他还是想直接灰飞烟灭了。
另外三位掌门姗姗来迟,作为一个门派的顶梁柱,他们自然能看清江玺。万丹将江玺往地上一扔,说:“此鬼进了藏书阁,妄想盗取我宗法宝,应当如何处置?”
云剑宗主道:“关入石潭鬼狱,永不得解脱!”
天枢阁主并不着急下结论,看了看地上趴着的狼狈不堪的鬼,说:“这不是当年在比武台上掏了人心的狐妖吗?”
“活着掏人心,死后当盗贼,真是死性不改!”
万丹道:“十几年前,有妖屠村,近年来,各个地方都对妖族怨念颇深,我派曾派人肃清,但仍有妖族余孽侥幸逃脱,如今,是适合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他看向奄奄一息的江玺,打了个响指,地面顿时坍塌下陷,将江玺吞进无尽的黑暗中。
“吱呀”
“吱呀”
沈书颜坐在一摇一晃的木车上,靠着八尾狐狸,身上的绳索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他试着挣了挣,挣不开,肩头的鬼狐狸跑出来帮他咬,也咬不开。老先生坐在车头赶骡子似的赶着木车,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别白费力气了,这是缚妖索,你使多大劲也没用。”
沈书颜不再管身上的束缚,抬头问道:“我们要去哪?”
“随便去哪,去天涯海角,越远越好。”
“放我回去。”
“你知道你现在回去是什么下场吗?”老先生终于回转身,身下的木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好似下一秒就要散架了。
沈书颜淡淡道:“粉身碎骨。”
“不,是被他骂个狗血淋头!”
“年轻人,我知道你们的友谊比天高,比地厚,但你能不能也分清分清状况?凭你一人能单挑浮白山?要是回去了,连江玺面都还没见到你就已经被仙门的人大卸八块了。”老先生语重心长地劝道。
不知是被江玺骂得狗血淋头威慑到了他,还是没见到江玺就被大卸八块威慑到了他,反正沈书颜是没有再提掉头的事了,但行了不久,他又道:“转弯。”
“你又想干嘛?”
沈书颜道:“不远处有我的一间酒楼,到里面去歇一会儿。”
老先生依然赶着车往前走,一点转弯的意思都没有:“你唬谁呢?就你,还开酒楼?你经营得明白吗?”
沈书颜道:“店里有珍藏的桂花酿。”
“到哪都是逃,你不如去看看真假。”
老先生眯眼思索一番,觉得此话有理,就将木车上刻着的指针一拨,车轮嘎吱嘎吱地转了个方向,朝灌木中行过去了。
那酒楼藏得极深,沈书颜也没撒谎。光顾的客人都是妖怪,老先生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奇形怪状的妖怪,从下车到进店嘴就没有合拢过。
“绳子。”
沈书颜见沉浸在震惊的心情里把他忘了个一干二净的老头,“好心”提醒道。
老先生这才赶紧过来把缚妖索解开了,拿开绳子,还拍了拍沈书颜身上的灰,笑得跟奸臣没什么区别:“看不出来,你小子有点本事啊。那掌柜的,把你们店里桂花酿拿来我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