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日野雅史在选举背后的各种小手段终于暴露出来,他又给后面的卧底铺了多少路?又有多少警员因为他的存在而无辜牺牲?
这颗随手插在警视厅的钉子,还会在没有人察觉到的地方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江户川柯南愣愣地抬头,口中冒出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会在三十一岁当上警视正。”
甚至不用等更长的时间,只要两年,手里攥着更多的筹码迈上更高的台阶。
只需要两年,他就会跻身日本警察中占比0.5%的人群,而与此同时,更多有着坚定信念的优秀警官被他压在下面。
这样的人,所谓的日本警察精英,哈、哈、哈哈哈……
细密的雨丝从天坠落,浑身早已湿透的男人没有在意,挺直的背脊在单薄的衣物下透出血色和肉色,活脱脱一个地狱爬出的恶鬼。
有雨水在他脸颊侧划过,衬着他淡笑着的虚伪面庞,像鳄鱼的泪水。
这一刻没有人去想这场雨会带来什么,没有人去想他们还能在海上求生成功多久。仅有的两人陷入对峙状态,要把一切黑暗和不平都揭开来。
“你说的没错。”恶鬼先生轻启唇舌,应下了对他的所有指责。
他的话很轻很淡,好像一阵风就能掳走,江户川柯南却能听到背景中癫狂的大笑声。
“我就是最大的恶人,是一切罪恶的源头。”
这就是我的生存手段,日野雅史想。
他当然知道这些伎俩不够光明磊落,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的确靠这些手段捱过那段阴冷难走的地狱路途,脚边途径累累白骨堆积而成的山脉,他的脚步也不会停歇。
他是被放入密封罐子的蛊虫,只能通过搏杀和撕咬争夺唯一的存活名额,当然不可能把这种东西拱手让人。
他挖出体内所有名为“善”的部分,在温热的鲜血即将溅上己身时闭上眼,在受害人灾祸的诅咒即将靠近自己时捂住耳朵。
他走在光与暗的夹缝中间,前后都是陡峭的悬崖,警惕地审视每一个可能会将他挤下去的来人。
我们都是这样的混合物,一半是冷漠无情,一半是卑鄙邪恶。*
江户川柯南的处境和当年的他类似而不同,这孩子足够聪慧,足够年轻,也许这才是他愿意对他另眼相看的真正原因。
向我走来吧,我会教导你,庇佑你,我会给你指出正确的道路。
向我证明,我的选择不是错误的。
眼前的少年与印象中的自己缓缓重叠,无数过往的身影纷至沓来,在脑海中一一闪现,日野雅史闭眼定了定神,稳下心来。
“你知道经济杀手吗?”他诱哄似的开了口,意图不纯地想要眼前的少年共同坠落。
尽管本身只是个十七岁左右的少年,江户川柯南的博闻还是立刻答出这个词的定义。
“经济杀手?你是说那些通过伪造财政报告、操纵选举、贿赂等手段从世界各国攫取金钱的……”
他突然一顿。
虽然说经济杀手们通常披着经济学家、银行家、国际经融顾问之类的合法外衣,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以另外的面貌出现。
操纵选举?多么熟悉的词语,眼前人正在做的事情,某种程度上不就是这些吗?他怎么没有早一点联想到呢?
美国大集团的金库和少数控制全球自然资源的显赫家族的口袋,或者是与这类似体量的什么机构。
他所面对的组织的规模就这样摆在他面前,狰狞地嘲笑着他的短视和天真。于是最后一块拼图也到手,他推理出了他想要的答案。
“果然,你们想要推动常盘荣策上位。”
日野雅史笑而不语,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在江户川柯南眼中,他的默认成了信誓旦旦的证据。
他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混浊的雾霾在其中翻涌,整个人的气质也锐利得像一把尖刃,不会再有人将他与那位对孩童尚有几分优待的阴郁警视弄混了。
东京警视厅搜查二课的日野警视,也许早就死了,也许从未存在。
江户川柯南只当他是默认,心凉了半响,无声地抿紧了唇,手指掐得掌心几乎出血。
知觉缓慢恢复,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这场雨的寒冷,冰冷彻骨的雨丝裹挟着寒意向他袭来,钻入他的骨髓,爬入他的神经。
怎么会这么冷呢?他想。
“这个国家就是这样了,它从根子上就已经腐化,这些年轻人就是它的未来,除此之外一片漆黑,没有其他的可能。”
“怎么?你还要继续为它效力吗?还是说你想肃清这些蛆虫和败类?”
日野雅史的声音是把磨人的软刃,藏在胸前的匕首,不在最后一刻看不见血。
“你也接触过那些虚伪的机构吧,国与国之间的私心是不可能抹除的,还没摧毁组织就准备瓜分他们可能得到的利益,你觉得他们会就此罢休吗?”
说到这里他短暂地停了一下,很轻地笑了一声,脸上却没有笑意。
他手指抽动一下,缓缓附上江户川柯南手背,靠近的身躯像是守护又像压制,在他耳边低声耳语。
“——那么,要到我们这来吗?”
“组织里并不是没有你这样的先例,只要你保密做得好,你重要的家人、亲密的朋友就不会受到伤害。”
“不需要继续做阴沟里躲藏的老鼠了,不需要担心会有人从黑暗中冒出来挑断你的喉咙,我相信以你的才能,很快就能拿到代号。”
日野雅史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江户川柯南的手背,他宽厚的手掌握住幼小的手,以不可反抗之态完整地将它拢在手心。
他的手太冷了,罪人带着地狱阴冷气息的手拖着他的手腕,似乎要将他向下拉去。即使这样亲密的动作,江户川柯南也没有感觉到有丝毫温暖传递过来。
江户川柯南仰头看向他眼底,只觉得说出这些话的日野雅史好像不是对着自己说出口的,而是对着更遥远处的某人。
以发白的水雾为背景,一同被淋成落汤鸡的两人看上去距离那么近,可又离得那么远。
他从对方照不进光的瞳孔中看到小小的自己,紧皱起的眉眼让他看起来老气横秋,满盈怒火的眼中盛着一个更小的、看着甚至有些瘦弱可怜的对方。
他突然明白那若有若无的熟悉感的来源,以及对方对自己莫名其妙地优待的原因。
“……阴暗的明明该是你们才对。”
嘶哑的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中压出,带着那些不得安息的魂灵的血和泪,尖锐地指责眼前的罪人。
“你们凭什么能说出这种话啊?”
“因为自己的苦难就能心安理得地践踏他人?拿着被伤害的疤痕作挡箭牌助纣为虐?”
“开什么玩笑!”
“从被害者摇身一变成为加害者的瞬间,你们就只是伥鬼了!”
“对那些无辜的人下手时,看着他们惊恐万状的眼,和眼底留下的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冰冷侩子手,你就没有想到过曾经的自己吗?”
“难道只有你的痛苦是痛苦吗?明明他们也是鲜活的个体啊!”
雨越来越急了,噼里啪啦地敲在两人身上,刺得人连眼都睁不开。
急促的暴雨似乎要洗刷人间一切罪恶,连天的白雾像雪一样遮蔽了阴暗的天色,给世界笼罩住一层童话般梦幻的轻纱。
似乎有什么东西藏在胡乱拍打在脸上的水珠中,顺着脸部轮廓一并滑下。
江户川柯南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无边的怒火笼罩住他,回想起这段时日以来各种恼火事,每一件都令他作呕。
这些泪不是他的泪,是无数连哭泣的机会都没有的魂灵借他的身体发泄自己的冤屈和不甘,怨怼地望向背弃的同伴。
连日野雅史都被他发红的眼角愣怔片刻,看着这个长相幼稚的孩童发狠的模样,脆弱得他一手就能折断的脖颈都爆出几根青筋,把全身的气力都用在与他相抗上。
明明已经如此脆弱了,明明已经这么无力了,还是为他人的命运而努力挣扎着,不肯低下自己挺直的背脊,不肯向黑暗摇尾乞怜。
黑色的阴影是高大巍峨的巨山,光是仰望就让人心生畏惧。那些不向它折服还要试图反抗它掀翻它的人,是多么的愚蠢啊。
如果放在过去,他大概只会在心里讥笑对方连自己都顾不上,还有余力去在乎别人。
这一刻他却能想到更多,他明白,对方心中坚定的信念不容折断,是他轻视了这些他不曾拥有的东西。
日野雅史脑中不由得刷过遥远的记忆片段。
“真的不试试吗?”金发研究员声音似有遗憾,脸上却还挂着笑意,似乎早已预见他的最终选择。
“你是天生的掠夺者,我很期待你成为同事的那一天。”
躺在实验台上的实验体别过了头,他的力气只够他做到这种程度,连抬手捂住耳朵都不够,阻止不了撒旦的低语钻入耳蜗。
地下的实验室总是灯火通明,白天黑夜分不出界限,痛苦造成的昏厥比自然情况的入睡更频繁地降临,拼命爬向的尽头也不过一个“死”字而已。
该怎么选择呢?该怎么选择呢?
是任由尸体烂在泥里?还是去做为人驱使的伥鬼?
从未有过的不甘心和阴暗的嫉妒成为熊熊燃烧的火焰,将他架在十字架上炙烤灼烧,这具情感丰沛的胸膛首次孕育出的居然是这样低劣的情感,想想真是让人发笑。
不成人形的鬼魂在火焰中嚎叫着,燃尽的烟灰被他混着血泪服下,吞噬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将自己变为手上的第一滴血。
通天的大道已摆在面前,就算知道尽头是血污与噩梦交织而成的地狱也无所谓,就算知道自己会堕为恶鬼也无所谓。
一切都无所谓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反正已经不会有比作为耗材死在这角实验台上更糟糕的事情了!
自身难保,无心他顾。
白莲随手投下机遇,受苦的罪人紧握住天穹垂落而下的蛛丝,扎手的倒刺陷入皮肤,血液蜿蜒下滑染红了纯白的线,于是他的人生也就这样,从光明缓步迈入黑暗。
再没有回头的机会。
一定要爬上去……一定要离开这里……一定、一定、一定要活下去……
所有念头都被抛开,只留指向原始生存的欲望。积压了十几年的,那些曾经无法理解的情感都成为化作动机的燃料,那些他本就不视为同类的人被踩在脚下成为他向上爬的天梯。
于是刀子捅入心脏,手指敲下代码,瞄准镜中爆开血花,火药堆处房屋倒塌,实验台上肢体被切割,选举秀里圣人被枉死……
火焰和血腥中走出一支腐烂开败的玫瑰。
日野雅史恍然过来。
黑暗与痛苦永伴己身,原来他从未真正逃离。
如果当年他不曾走入那条街巷,是不是现在就不会落入这样前后呼救无门的境地?是不是他就可以用另一副更加真挚的面貌去面对那些对他交付真心的人?
是不是他就可以在阳光下对他们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
可他本来也不是什么慈悲为怀的善人,如果不是组织把他团吧团吧收拾后抛入警校,他一辈子都会离这些人远远的,绝无可能接触到这些闪闪发光的灵魂。
他不会想要去认知他们,不会尝试踏入自己未知的领域,只会蜷缩起来,任由蛛丝结作茧身将自己密不透风地包围。
动摇星星点点地侵蚀着他的心脏,远方的风穿堂而过,残破的心脏像风箱一样发出空洞的“呼呼”回响。提线上的木偶用力挣扎,尽管连反叛的意识都是由操控的主人植下。
他突然意识到,江户川柯南、不,工藤新一不是日野雅史,不是米山优二,同样的处境并不意味着同样的选择,他是独一无二的人,不可用过往经验去轻易推断。
而这样的人,居然也曾在他的生命中路过。
就算贬之尘埃,依旧坚韧不拔,始终心怀希望。
是东京本不该有的璀璨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