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坐在这里?”
明明记忆里的一切都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慢慢褪色,偏偏纪阳真对那时候的全部都记忆犹新。无论是仓库侧墙爬山虎蔓延的形状,还是雨伞倾斜的角度。
挽上臂弯的校服袖子因为他倾身的姿势慢慢滑落,肩头也传来被雨水洇湿的潮润。盛夏的雨把一切敲打零零落落,唯独伞下被拼接出完整的一块。
坐在廊下的对方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湿漉小狗,只是一味把自己缩进卫衣帽子下,埋头抱着膝弯。
除了最初看向他的一眼外,其他时候便以十足抗拒的姿态,一言不发。
“我可以呆在这里吗?”
一片零落雨声中,纪阳真还是无比好脾气地锲而不舍。他实则有些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如此执著——
执著于想要撬开对方坚固的壳。
或许是好奇作祟,又或许是因为泛滥的同情心。在那把伞下,纪阳真隐约看穿了他故作冷漠的外表,好奇那层坚硬的蚌壳之下藏着怎样柔软的内心。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恰好能透过湿漉的细碎额发,看到对方抿紧的嘴唇。那样赧然又纠结的姿态令纪阳真忍不住再越界一步。
于是他便大剌剌地坐在了他旁边。
廊下的雨声远比心跳清晰。纪阳真仰头时感受到润入肺腑的雨意,惬意到神色都有些懒洋。
也正是在这样一种慵倦中,纪阳真不经意偏头,发现了对方小心翼翼偷看他的眼神。
他是如此的游刃有余。以至于在对方的眼神闪躲之前,纪阳真蓦地一笑,凑近去顺势问到:“你叫什么名字?”
这其实同样是一个不期待回答的问题。纪阳真撑坐在那里,感受到迸散在他脸颊上的一点雨雾。不期然对方看着他,慢慢拉下了自己立起的领口。
他的嘴唇颜色很淡,略微有些干。
记忆里的那个声音和他那时候的眼神一样生涩,在落下的雨声中他说:
“……龙珩。”
*
指端猛地一蜷。
在胳膊和额头绵密的麻痹感中,纪阳真听到了和梦中如出一辙的落雨声。
疲惫感和通宵忙碌后的头痛双重作祟,他缓了一会儿才从手臂的酥麻感中解脱。纪阳真慢慢从工位上爬起来。
侧边的玻璃映出他压红的脸颊。纪阳真揉着眼靠上椅背,睡眼惺忪间看见对面一团火红的影子晃来晃去。醒了会神才出声问道:“什么声音?下雨了?”
闻声看过来的女孩子染着火红的大波浪卷,嘴里正叼着一片吐司。她冲纪阳真示意稍等,待把怀里那一沓文件压到对面工位后,她拿下嘴里的吐司切片,边吃边指着上面道:“鹈鹕偷吃纨姐的鱼,把鱼缸打碎了。”
纪阳真顺着看去,发觉拐角的墙皮已经洇出水色。
想来楼上情报科的画面一定非常灾难。
“不再多睡会儿吗?”红发的女孩子刚把差事转手,心情看起来相当不错:“离采访还有一个小时呢,我还跟桐桐说提前十分钟再叫醒你。”
她口中的桐桐是个圆脸的温吞小胖子,这会儿正在对面工位上光明正大织着毛线。闻声他顶着有点毛躁的锅盖头冲纪阳真点了下头,以示对蓬蓬所说的话非常认同。
“饶了我吧,”纪阳真起身苦笑道:“只用那点时间准备,也太失礼了。”
说话间他起身走向里间。等纪阳真洗漱完毕、收拾妥当从里面出来,蓬蓬已经整理好桌面,把自己那侧的窗帘“唰”地拉开。女孩子推开窗深嗅了几口新鲜空气,对面的秦邵桐头埋得低了些,又把自己这侧的窗帘拉严。
阳光把办公室切割成明暗两部分,纪阳真站在半明半昧之中,不由失笑。
他来援助科已经两年有余,但每次看到妖怪同事们不同的习性和癖好,还是会觉得有趣。
一开始他也觉得有些不适。可到最后,他却成了妖怪管制局里唯一的异类。身为人类的他独自混迹在满是妖怪的管制局中,不管是哪一方来看都好似异端。
而援助科就像是这十几年来人和妖怪融合共存成果的小小缩影,他就在光影的交界之中处变不惊地活着。
——想来这也是他被人类方选为采访对象的原因。
回到工位上,纪阳真又重新温习了一遍《寻真》报社传来的访谈提纲,回顾思路的间歇无意看了眼挂钟,这才后知后觉:“彭记者人呢?”
蓬蓬从显示屏后幽幽探出半个脑袋:“濯哥去接了。”
*
此时此刻,前来采访的小彭记者正瘫软在妖怪管制局一楼拐角扶手上。
小彭记者从业半年,先后参加过几次与妖怪相关的跟采,自诩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是以她最开始看到来接引的那位肌肉猛男灰狼种时,还能面前保持镇定。
但这份从容没能维持多久,就死在了她跟着灰狼种、在楼梯拐角目击一个人条游下台阶那一刻。
人条在看到他们的瞬间停止了洄游,拉长的脖子把脑袋顶到了和他们平齐的高度,冲灰狼种打招呼:“濯哥。”
与此同时他的四肢健全衣冠楚楚,无比平和地面朝下瘫软在楼梯上。
小彭记者两眼一黑。
前面的灰狼种显然对这一切习以为常,极为自然地应声后又向上走了两步,才意识到什么不对,猛然回过头来。
见多识广的小彭记者此刻脸色铁青,浑身软倒地瘫在楼梯扶手上,正一点点向下滑去。
高濯见状低咒了一声,一个箭步下来拽住了人,才没让她继续倒下去。回头时他见人条居然还伸长了脑袋看热闹,恨铁不成钢之余顺脚踹了过去:“还不站起来!”
回头又晃着小彭:“彭记者!彭记者!——坚持住啊彭记者!”
看热闹的人条挨了一脚,“嘤”了一下后很没脾气地站了起来,仿佛一滩烂泥修炼成人。
小彭刚缓过一口气,睁眼猝不及防又看到了这一幕。视觉和常识的双重冲击令她彻底昏死了过去。
高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怀里的人突然又没了动静。高大健硕的灰狼种鲜有这样束手无措的时候,只能按纪阳真教的人类古法半路出家,掐着她的人中,试图把受到惊吓的彭记者唤醒。
可任凭他再怎么呼喊,小彭记者都一动不动。罪魁祸首团在楼梯扶手上瑟瑟发抖,一狼一蛇两只妖怪团团转地对视半天,突然想起了一个救星。
……
鹈鹕被高濯拉过来的时候,还以为又是因为早上的事情,他们要二进宫关自己的禁闭。一人高的水鸟贴着墙畏畏缩缩地划过来,两只黑豆眼睛无比战栗:“嘎……噶。”
结果高濯和人条的神情都无比和蔼,冲鹈鹕指了指旁边一颗昏睡的脑袋:“嚼嚼?”
鹈鹕一时受宠若惊:“噶?”
以往在局里因为贪吃和乱嚼嚼别妖脑袋挨的揍似乎都成了幻觉,鹈鹕在一狼一蛇的蛊惑之下益发迷失自我,有些食指大动地想嚼嚼。
高濯大力支持:“嚼嚼!”
鹈鹕拍拍胸脯,示意都交给它:“嘎嘎、噶!”
协议达成,高濯和人条便把小彭记者扶起,摆了个适合头疗的姿势。鹈鹕则在酝酿后一口张大了嘴巴,用长长的喙叼着小彭记者的头,开始快乐地嚼嚼。
而当纪阳真久等不见、下楼来找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你们在干什么!!!”
鹈鹕吓得停了嘴,叼着一颗脑袋,回头时眼神清澈地“噶”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