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气焰嚣张惯了,这回却吃了个大亏。赔地不说,村长的职也要丢了,赵耀祖背着手面色阴沉,一行胡子气得都往上翘,一拂袖挤过村人便离去了。
赵家阿公亦是面色惨淡,整个人看着仿佛又老了十几岁,只唤人将赵氏姐弟带离了李家祠堂。
事情总算是尘埃落定。
李家兄弟三个带着地契,跟赵家阿公去清水河湾重新划地,挤在祠堂外看热闹的村人也散了。
林乐钧拢了拢身后的柴火,刚往出走了几步,就听背后传来一声:“林小宝,你过来!”
回头一看,竟是素来对他甚不待见的李千斤。
平时这李千斤见了林乐钧,鼻孔朝天都不会从来不正眼瞧他,也不知道这会儿忽然将他叫住是为了什么事。
虽然心说不妙,林乐钧却还是听他的话走了过去。
“你娘是如何教养你的!”
李千斤眉毛一横,凶神恶煞地将劈骨刀往供桌上一撂。
“你如今也要十八了,还当自己是个甚都不懂的小娃?我好歹是你阿公,怎么从不见你叫人问好——”
说着,杀猪多年的厚掌在他头顶猛地一拍,“咋了,当我是你仇人啊?”
林乐钧扶了扶差点被拍散的头巾,有些谨慎地向后退了一小步。
顺着话头道:“……阿公好。”
或许是体型相似,和李千斤面对面站着,心里莫名有一种正在和曾阿福对线的即视感。
“嗯。”
李千斤低头扫一眼林乐钧身上短了一截的旧冬衣,肩头还打了布丁。身上背的柴火比肩头还高出不少,人瘦得都能当擦刀布使了,腰杆子挺得倒是直。
“我听你大舅说,四娘前几日跌断了腿?”
林乐钧答:“伤了筋骨。看过大夫了,已经好些了。”
听闻,李千斤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早让她改嫁,她偏是犟!从前端子庄的贺鳏夫托了媒婆来问,他家四十亩的地还养活不了你娘俩?非得挺尸犯傻在那破茅屋里,没日没夜的揉面卖饼讨苦头吃!”
他骂骂咧咧的,越说越气,也没看见对面林乐钧渐渐攥紧的双拳。
说到最后,李千斤从怀里摸出一捆铜钱,原本只数了几个,后来索性不数了,全给林乐钧递过去:“拿着!给你娘看病!”
等了半晌,没见人接。
林乐钧盯着那捆钱,垂密的眼睫压得视线只剩下一线幽光。
“阿公。”
他抬起一张苍白的脸,冬日里的晨光落在一双因为忍怒发红的眼睛里,竟盯得李千斤心口有些发烫。
“我娘不是犟,也没有傻。”
林乐钧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压住即将爆发的火气。
“她十四岁就敢杀猪,十六岁使得剔骨刀就比几个舅舅都利索。后来我爹走后,她撑起整个家把我养大。”
说着,他将目光越过李千斤,盯着满墙只有男丁在列的李氏牌位。一字一顿道:“她的人生路想怎么走,由不得旁人做主。”
李千斤被这句气得脖颈青筋暴起,瞪着眼睛上前一步,推了一把林乐钧胸口,“不识好歹的小畜生,你管谁叫旁人?”
林乐钧被推得身形踉跄了一下,很快站住了身。
……有些话压在喉头一直隐忍着,很早之前就想说了。
他抬起下巴,冷冷盯住李千斤的眼:
“那年我爹刚走,阿公就急不可耐把我娘捆上花轿。方圆十里谁不知道,那贺鳏夫是个打死过老婆的懒汉!便是随便哪个旁人都觉得我娘可怜,可你倒好,只为了二十两彩礼,就逼她往火坑里跳!”
李千斤被他说得喉头一梗,只能怒骂道:“你懂个屁,日子本就是这么过的!柴米油盐哪个不是钱?让她找个男人依附着有口吃的怎么不好,非得等到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活活饿死吗!”
“我自会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慢慢赚!”
林乐钧眸光如火,不畏不惧地顶撞回去,落下的每个字都铿锵有力:“来时的路,是我娘紧咬牙关一步一步自己走的!往后的路,我便是流着血汗,也支撑得下去!”
“好!好!好!算你娘俩骨头够硬!”
李千斤气到极点,将那捆铜钱紧攥在手心,“滚出去!从今往后!你们便是死在门头也别来我家讨饭吃!”
炭灰纷飞中,林乐钧应声转身,顶着天边通红的却没什么温度的日头,迈过李氏祠堂的门槛。
—
石栏村东头,刘家刚升起晨起的炊烟。
这日是寒衣节,县学授了假,在镇上做药师的大儿子刘章也回了家。眼瞧着一家四口终于团聚在一起,秦月茹欢喜得紧,还特意抓了只鸡炖在灶上。
母亲在灶房里忙活着,父亲则与大哥在屋内对着医书论辩杂症。刘恕觉得没趣,坐在院里的晾药架前,一边收拾着晒好的葛根,一边温习县学留下的功课。
正看得犯困,院门就被人叩响了。
“刘伯伯——”
是林小宝的声音,“我来取我娘的药——”
刘恕合上书正要起身,灶房的布帘却先他一步被掀起。秦月茹答应了一声,用围裙擦了擦手,过去开了院门。
林乐钧背着柴火,眉毛和眼睫上都凝着些呼出的水汽。一见着秦月茹,被风吹得发红的脸上满是笑意。
“月茹婶婶。”他点头问着好,再看到院内正在看书的刘恕,有些惊讶道:“阿恕也回来了?”
刘恕将书向后翻了一页,冷淡道:“你都有寒衣假,我凭什么不能有?”
……只顾着装鬼吓人,差点儿把寒衣节这茬给忘了。
林乐钧讪讪搓了搓发僵的手指。昨天一直在山上守着,着了半夜的风。一会儿取完药回了家,先得给阿娘把药煎上,再去给林父把墓扫了才好。
“小宝来屋里坐,等你刘伯伯取药且得一会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