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始终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始终以一个外人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里的一切,于是哪怕呼吸着,心跳着,也始终感受不到真意。
平地空阔,风劲尤强。
翡微身上的斗篷被风吹起,飘飘扬扬在身后飞舞。
长风卷白草,吹袖鼓悠扬。
她望着眼前白茫茫的满山雪犹自出神,竟没注意身后有人靠近。
“阿弥陀福,施主为何独自在此?”
年迈的声音,却奇异的中气十足。
翡微回头,来人是一个身披袈裟,手握佛珠的老和尚。他身上袈裟朴素陈旧,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但仔细看看又颇为干净平整。再一抬眸,老和尚白眉如垂柳,慈目深邃,通身散发出祥和的气息,赫然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翡微双手合十,诚实答:“佛门广慈,却也难度无缘人,在下恐无佛缘,便不去叨扰佛祖了。”
老和尚哈哈一笑,“施主此话甚是有趣。”
他略做停顿,慈老的双目直直看向她,目中仿佛流转着古木般经年累月的智慧。有一瞬,她觉得老和尚的目光透过了她的肉身,看向了她的灵魂。
他转着手中佛珠,忽而道:“施主虽无佛缘,但道法天地,佛悲众生。无论何法皆是乾坤定数,万物相通,因果相连,只因人心不同,方见地不同,其根本始终如一。既如此,又何来有缘无缘。”
翡微一怔,细细品会他的话,点头道:“方丈大师所言有理,是我狭隘了。”
老和尚闻言愣了愣,笑问:“施主如何得知老衲就是此地的方丈?”
“大师目光如炬,言语更若金刚剑,洞悉世间万法,一语直入人心,如此心胸高远,理应身居尊位。”
老和尚微微笑了笑,“施主妙语,老衲惭愧。”又道:“施主佛前无缘,身边之人却佛缘深厚,或许施主此行乃因果之律,日后自有他解。”
翡微一时听的云里雾里,老和尚也不做详答,反而从袖中拿出一枚红底绣金丝线的吉祥袋。他拿着吉祥袋看着她笑而不语,翡微下意识伸出手,小小的吉祥袋便缓缓落入她的掌心。
她抬眸看向老和尚,不明他此举的用意。
也不知是不是她看错,老和尚看她的眼神莫名透出一股难言的怜悯,只听他语气悲慈:“施主赤子之心,世间难得。此袋复如佛,开光点眼,今日赠与施主,愿施主来日子孙兴旺,福寿双全。”
他说完双手合十对她鞠躬,随后转身便走。
翡微突然被送了东西,连道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这、方丈大师,等一下——”
她朝老和尚离去的方向追,跑了几步却四周都不见他的身影。
她左找右看,倒是看见了冲她奔来的绿珠和晚晴。
晚晴上来就劈头盖脸道:“姑娘你跑哪儿去了?可叫我们好找!”
绿珠也擦汗道:“我还以为您走丢了,差点就要去找老爷叫人满山寻您!”
翡微瞧她们一脸焦急,先安抚了几句,这才问:“你们过来时可有看见一位年迈个高,身披黄檀色袈裟的老和尚?”
晚晴摇头:“老和尚?没有。”
绿珠捕捉到了翡微话中的细节,奇道:“身披黄檀色袈裟?那不是方丈的打扮吗?”
“正是栖霞寺的方丈。他赠予我一个吉祥袋,我未来得及言谢他人便走了。”翡微解释道,说着拿出吉祥袋给她们看。
绿珠拿起吉祥袋看了个仔细,嘟囔道:“可栖霞寺的方丈已经许久不曾下山见客,便是两年前皇家祈福也未曾出来相迎,为此还差点得罪了太后。那之后也未曾听说有人见过栖霞寺的方丈,姑娘是不是看错了?”
翡微想了想,当时戳破身份他并未否认,想来她猜的没错,那人定然就是栖霞寺的方丈大师。
可是既然他多年不曾见客,今日又为何突然出现?
总不会是为了跟她说几句话,再送她一个吉祥袋吧?
翡微望着小小一枚吉祥袋,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今日来求福的贵人不少,有些是相约而来,有些是碰巧遇上。同是在朝为官,遇上了总要兜兜绕绕客套一番。女眷们倒好,凑成一群聊聊家常便罢了,男子们却不然,若是有哪个没眼力见的挑起颇有争议的话题,立时就要分成几派来个口舌相辩。
凌国双是武将,身份也比较特殊,不好明言立场便只好在一旁“嗯嗯啊啊”的敷衍。
翡微有心避开这些贵门之间的交际,早早带着晚晴和绿珠溜下山在马车里等着。
凌家人一大早到的栖霞寺,待回去时已经过了晌午。
凌宇乔一见魏春华就嗷嗷喊饿,魏春华心疼地挽着凌宇乔的手臂,承诺回去就让厨房给他□□吃的。跟在后面的凌兰见状,忍不住在他们背后翻了个白眼,越过他们径自先行登上马车。
魏春华原还想跟凌国双告状四姑娘前脚进了献香堂,后脚就没了身影。这么多贵女在场,也不知做做场面活。可眼见宝贝儿喊饿,这会儿也没心情找凌棠的茬,忙催促着大家赶紧上车回家吃饭。
翡微的车跟在最后面,她掀起窗幔一角,最后看了眼栖霞寺。
正午强光下的栖霞寺庄重浩然,一阵钟声连连回响,钟声悠扬。她放下窗幔静静听着那钟声一点点远去,内心深处仿佛在这声音中得到了某种慰藉。
山门旁的斜石后,一位老和尚推着手上半挂的佛珠,远远看着一驾落在后面的马车缓缓向山外驶去。
负责洒扫门前的小和尚无意瞥见,差点惊得没拿稳手里的扫帚。他忙快步走过去,小小的身板恭恭敬敬对老和尚行礼,还稚嫩的声音糯糯道:“常静方丈,您怎么出来了?”
常静方丈慈爱地看他一眼,褶皱枯老的手轻轻摸了摸小和尚的脑袋,笑着答:“我来看一场因果。”
“因果?”
常静方丈动了下嘴,未等他说出一个字,一连串的咳嗽率先出了口。
他咳嗽的实在厉害,胸腔剧烈起伏,微微枯黄的脸色也染上了怪异的红。
小和尚吓的不知怎么办:“常静方丈?!您怎么了?我、我这就去找师兄过来!”他说着,扔下扫帚往里跑。
常静方丈独自咳嗽了一会儿,渐渐平复呼吸。
微风拂过,袈裟随之微微晃荡。他复又看向山下的远处,犹自喃喃:“梦里三千趣,觉了幻梦响,种种人世间,空空无大千……诸法因缘起,今日因,他日果……皆如梦幻泡影……皆如梦幻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