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人眼神不对,总飘来飘去,隔三岔五还得瞟上一眼柜台和后院的门。
他便留了几分心,果然等到人多了起来,气氛热些,那人便开始了。
先是长叹一口气,肩膀也跟着一塌,一脸苦大仇深地絮叨起来,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几桌人听清。
“唉……这年头呐……吃口饱饭真是比登天还难喽!上赶着给人磕头作揖,就差把膝盖跪进土里了,人家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丢出来的铜板还不够塞牙缝的!”
“一家老小饿得前胸贴后背……这日子啊,真真是一眼望不到头,黑得发霉喽!”
“老弟,莫急莫急,天无绝人之路,总能想到法子的。”
邻桌一位心善的白胡子老丈人看他愁苦,忍不住开口安慰起来,可这人却跟没长耳朵一样,只顾着长吁短叹,颇有些孤芳自赏的意味。
这样的人张不容可是见多了,他瞥了两眼,正准备移开目光,可能是觉得火候到了,这人盯着一边的雪姑,声音陡然拔高,阴阳怪气地甩出一句话来,霎时惹了众怒!
“嘿!要我说啊,这都是命!瞧见没?这年头,它怪就怪在——人模狗样地跪着、舔着,连半个铜子儿也难捞着!可偏偏就有那等——”
“哼,畜生!”
“伸伸脏爪子,随便叫唤两声,就有人上赶着往跟前献殷勤、送钱上门!端的是富得流油喽!这世道,真真是笑贫不笑娼……哦不,该说是笑人不笑猫呐!”
他故意顿了顿,一双鼠眼闪烁着恶意,嘴里的这话意有所指,分明是在影射猫馆。
顿时,这话就捅了马蜂窝了。
张大壮今个收摊早,正带着小虎在座,老张脾气急,一听这话顿时就恼了!
他霍地站起,将手里的粗瓷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放。许是力气大了些——
“哐当”一声脆响。
那碗啪地一声裂成了两半,便是苏绒在后院听到的碎裂声。
“哪来的混账东西,敢在这儿胡说八道!”
小虎还没反应过来,自家亲爹已经干过去了,像提起一只鸡一样提起这个家伙,一把拎到空中,一双怒目盯着他说:
“你说什么?你有胆再说一遍?!”
附近几位同样听不下去的熟客汉子并着小虎,也也立刻围了上来,一个个把这人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圈。
那人一看形势不对,一眼就瞅准了最年幼的张小虎,一把把包围圈从他这里豁开,下一秒就挣扎着想往外跑。
“黑店啊!打人啦!救命啊!”
偏就在这时,两位刚去早市买了猪血准备回去做菜的大婶,正说笑着从门口经过,手里端着满满一盆暗红色的新鲜猪血。
一眼就瞧见那个眼神不正的家伙,夺门而出,直朝她们撞来!
其中一位大婶二话不说,手腕一抖——
哗啦——
一整盆尚带温热的暗红猪血,直接兜头盖脸地淋了那泼皮一脑袋!
那人哪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霎时被泼得一哆嗦,惊叫出声,猪血糊了他一头一脸,眼睛都睁不开,挣扎瞬间乱了章法。
张大壮和几位街坊汉子趁势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合力将这人死死摁在了地上。
“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了。”
张不容话音落定,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桃花眼在氤氲的水汽后弯了弯,仿佛刚讲完一段精彩的评书。
少女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掩住了眼底的情绪,有对街坊邻居挺身相助的感激,有对雪姑受惊遭罪的心疼,还有……
唔,当然也有替那盆壮烈牺牲的猪血惋惜一下。
她抱着雪姑,郑重地站直身体,那双清澈的眸子在厅内每一个仗义出手的街坊脸上认真地划过,然后深吸一口气,对着众人深深鞠了一躬,纤直的脊背弯出一道诚挚的弧线。
“苏绒代猫馆,谢过诸位街坊高邻仗义出手,护卫此地安宁!这份情,猫馆记下了!”
紧接着又微微侧身,再次郑重深揖下去。
“也谢过二位婶子!若非您二位当机立断,这事怕是还收不了场。那盆猪血价值几何?苏绒双倍奉还!”
苏绒这情真意切的道谢一出,厅里紧绷的气氛瞬间松快了不少。
那位泼猪血的王婶子本来还心疼得不行,一听双倍奉还,眼睛顿时亮了,脸上怒容也化开大半,摆摆手,嗓门依旧洪亮。
“哎哟,苏小娘客气啥,值当什么钱!就是这混球糟践东西,看着来气。”
话虽这么说,她的嘴角却忍不住一个劲儿往上翘,旁边那位帮腔的大婶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着地上那狼狈不堪的泼皮。
“王姐,你瞅瞅你给他染的这颜色,比关二爷还鲜亮!赶明儿他顶着这脑袋出门,保管比啥告示都管用,看谁还敢学他来找猫馆的晦气!”
这话像点燃了引线,厅里顿时爆出一阵哄堂大笑。连一直板着脸的张大壮,看着手下那颗还在往下滴答暗红浆子的脑袋,也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哈哈哈!是极是极!王婶子好手艺!”
“这可是苏小娘馆里独一份的彩头,保管生意兴隆!”
孩子们本来还心有余悸,被大人们的笑声一冲,看着地上那滑稽的红脑袋,也忘了害怕,跟着咯咯笑起来。
苏绒抱着终于稍稍平静下来的雪姑,看着眼前这群仗义又促狭的街坊邻居,听着满堂快活的笑声。
心头那点后怕和郁气,如同春阳下的薄冰,被这暖融的笑声“噗”地一下,轻轻巧巧就消融掉了。
她忍不住也弯起了眉眼,杏眼弯成了两轮晶莹的月牙儿,看着地上那个在哄笑声中彻底蔫了的泼皮。
那笑意便似投入石子的春潭,涟漪层层漾开至眼尾眉梢,最终化作一丝无奈又好笑的轻叹,摇了摇头。
得,街坊们出手快准狠,连善后都自带喜剧效果,合着整个就没她啥发挥余地嘛。
她下巴微扬,点向地上那位主儿,清亮的嗓音像咬碎的麦芽糖,透着一股子轻松又刁钻的劲儿。
“这位红运当头的好汉,说说吧,谁让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