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便同师姐一起吧。”他似笑非笑道。
路经镇中长街最为热闹的地方,人稠物穰,街巷两旁的铺子更是宾客盈门,时令糕饼的香气扑面而来。
云笙的心思根本不在寻客栈上,早已被那各色的糕点迷了眼,什么荷花酥桂花糕龙须酥,她每个摊前都要停留一会,差点走不动道。
她语气间难掩失望:“若不是萧长老嘱咐要寻客栈,真想仔细瞧瞧。这可是难得的下山机会。”
身后的沈竹漪道:“他只说了要做何事,并未交代何事不可做。”
似乎就等着这句话,云笙双眼一亮,转身欣喜地看向他,腕间的琉璃玉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说得有理!离日落还早,师弟,你逛过浮光镇么?”
少女凑得很近,双垂髻间的碎发拂过他的下颌,有些痒。
淡淡的白兰花香膏的味道冷不丁漫过鼻尖,仅需垂下眼,便能看见她额上细细的一层薄汗,和她罗扇似的扑闪着的睫毛。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中,雀跃像是蜜糖,满得近乎要溢出。
作为沈氏子,沈竹漪不是没见过投怀送抱、以色惑人的伎俩,那些不怀好意接近他,卖弄姿色的也比比皆是。
她们自然也都为此付出代价,化作粉红骷髅深埋地底。
可偏偏便是这不经意间的,笨拙的无心之举,冷不丁地脱离掌控的……
他下颌紧绷,疏远了和她的距离,语气也并未如方才那般平淡含笑,反而隐隐间透着莫名的不善:“不曾。”
云笙却未觉察,眉飞色舞地解开袖中绣花的小锦囊,数着里头的盘缠:“那今日我请客,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统统和我说。”
沈竹漪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那喜悦不似作假。
仅仅只是人世间低俗粗鄙的口腹之欲,也能让她如此满足欢喜么?
他眉间神色寡淡,目光掠过熙攘的人群,吆喝的商贩,却只觉枯燥烦闷。
云笙却好似不知疲倦,看见什么新鲜玩意都能驻足许久。
“原来桂花糕只用十文,那下山采购的师兄整整多收了我十成,还说是好价诓骗于我,当真是黑心。”
“喔,东市竟然出了新的麻团。”
不知何时,云笙再度折返回来,身上还携着糕点果脯的香气。
许是有些热了,她解开别着盘口的竖领襟口扇着风。
她留了许多汗,额间的刘海紧贴着肌肤,索性将袖口也解开,袖子捋上去,露出一截似嫩菱一般的手腕,在阳光下白得近乎刺目。
她转眼看向他:“小师弟,你没有相中的么?”
沈竹漪目光平淡,声音也和浮冰碎玉似得:“幼时我主食丹药,辟谷过后很少会吃凡俗之物。”
云笙扇风的手一顿,忽的想起自己在他灵府中见过他少时的模样,心中竟莫名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她斟酌片刻,终是不舍地将分出一包果脯,一股脑塞进他的腰间蹀躞的袖箭袋中,顺势将油纸中的麻团递给他:“你尝尝。”
沈竹漪垂眼看着她手中的冒着热气的麻团,眉头蹙得更紧了:“师姐不喜珍馐阁的玉食,就是对这些市井之食感兴趣?”
云笙频频摇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便宜的我一口一个,吃得不心疼,反而是那些价值千金的我尝一点就浑身别扭。若是心里都觉得不畅快,怎会享受美食本身呢?”
沈竹漪启唇欲要嘲讽时,冷不丁被云笙瞅准时机,将一枚暖烘烘的麻团塞入口中。
她柔软的指腹在唇角处一触即逝,少年似有片刻的错愕,纤长的眼睫不住地抖动。
反应过来后,他的心猛地沉到底,眼睫投落一片阴翳。
他何时对旁人的戒备如此之低了?
仅仅是因为她的灵力特殊的缘故,竟让他松懈至此么?
没觉察到杀气的云笙鼓着腮帮子道:“唔,这应该是红豆沙馅的……”
麻团入口即化,外层的薄皮糯而不粘,混合着浓郁的芝麻香。
太好吃、太幸福了!!
她不由得回忆起幼时她偷溜下山,就是为了买这软糯可口的麻团,哪怕为此会挨打,她也乐此不疲。
她感慨道:“我幼时可喜欢甜食了,哪怕挨了板子哭得稀里哗啦的,只要吃上一口,立刻便眉开眼笑,活脱脱跟换了个人似的,把我师父可气得不轻。”
云笙囫囵吞下,舔了舔唇,笑得眉眼弯弯:“你觉得呢?”
她的唇瓣染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小巧的唇珠微微突出,唇角上扬的线条柔美。
沈竹漪僵硬片刻,他紧握着袖中的匕首,不自觉地咀嚼起来,红豆沙馅溢出,清香蔓延在唇齿之间,混杂在其中的牛乳酪馅格外浓郁。
他蹙起眉。
这麻团显然是用最为廉价的食材糅合而成,用最简陋的油纸草草包裹。
就像是他眼前,融入市井芸芸众生中,再平庸不过的青涩少女。
进入沈家后,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王庭世家中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大多讲究,十指穿戴名贵的护甲,挽着飘逸的披帛,纤纤不沾阳春水。
再不济,三大宗内门里出来的,眼界都会高些,更不屑与凡夫俗子为伍。
而此时此刻的云笙,袖子挽在胳膊上,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小臂,光洁整齐的指头沾着酥点的油光,满脸幸福地嗅着出笼包子的热气,和那拿着蒲扇满头大汗的小贩说说笑笑。
在王庭世家世俗的眼光中,这种毫无架子地融入芸芸众生,是不需要的亲和,也是最为唾弃的做派。
可是他却也将这廉价粗鄙的食物,一口一口,尽数吃完了。
他不着痕迹收起匕首,根根分明的长睫倾覆下来。
云笙见他沉默不语,显然是接受了自己的引荐。
她顿时有种被认同的喜悦感:“我说好吃吧,你还不信,喏,要不再尝尝其他的……”
云笙注意到他的目光频频移向手中的玉兰花酥,便取出一个递给了他。
然后她便动作麻溜地把余下的麻团以油纸包好,用帕子净手,放入了包袱之中。
沈竹漪垂眼看着那枚玉兰花酥,显然手艺并不精细考究。
他挑剔苛刻地想着,酥层不够清晰,模样还有点粗糙,因为不够饱满,不像是盛放的玉兰花,倒像是干瘪的,尚未盛开的花苞。
这枚玉兰花酥,令他想起,云笙的体内的灵花。
她灵根化形出来的花,也是这般干枯瘦弱。
小小的一朵,花叶尖尖一角沾泛着淡淡的粉红,触碰的时候还会无力地颤动。
沈竹漪的喉结一紧,上下滚动了一下。
就在此时,一股清幽的香气弥漫过他的鼻尖。
他微微一怔,将手中的玉兰花酥翻了一面。
似是为了拟形,也是一种巧思,每道酥层的底层都加了一片色泽淡粉的玉兰花花瓣。
花瓣格外新鲜,还沾着清晨的露珠,那香味正是自这花瓣上流露出的。
这种香气,他也十分熟悉。
替云笙修补灵根时,她的灵花承受不住,颤巍巍地绽放时,满室都是这种浓郁的幽香。
沈竹漪忽然觉得腹中饥肠辘辘。
他迫切地,想要用什么填满。
于是他将那枚玉兰花酥,连带着底下的玉兰花花瓣一起,含入口中。
刚合拢包裹的云笙抬头惊呼道:“诶诶诶,那花瓣是装饰,不能吃的!快吐出来。”
他抬眸,浓密的睫毛下,一双乌黑的眼眸看向她。
娇嫩的花瓣被尖利的犬齿狠狠碾碎,汁液迸发的幽香也弥漫在他的唇舌之间。
而后被咽下,化作他体内的一部分。
他吞咽的动作慢,就像是在仔细回味花瓣的味道,咀嚼时下颌清晰锐利的线条跟着舒展。
堪称斯文的吃相,可是不知为何,云笙被他盯得有些毛骨悚然。
她移开视线,也不敢再耽搁时间,挑了几枚样式好的发簪,几盒胭脂水粉还有唇脂,便寻起客栈来。
萧长老给的那点银子自然是寻不到满足他要求的住所,她也不可能自己垫付。
寻至一清净素雅的地方便作罢,任由他敲打,她全当做耳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