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要多久,沈伦就从楼里出来,老杜亲自相送。临上车时,他站在车门旁边,目光逡巡着找到阮安,见她望过来,微笑朝她颔首,阮安立刻把脸别开。
沈伦不以为意,心情极好的上了车,车子绝尘而去。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老杜在仓库里宣布,下午让大家去楼里领过年的东西,还有大红包。
大伙皆喜出望外,早早都去排队,赵爽她们几个女编辑,帮着社长登记发物品,从吃的到用的,每人都发了两大包,还有厚厚一个信封,里头放着奖金。
“这才叫过大年嘛!”
吃的有水果有点心,还有鸡鸭鱼肉;用的有毛巾有香皂,女孩子甚至还有擦脸油和进口的香粉,每人还领了好几块布料,全都欢天喜地。
阮安看那布料,虽然瞧着低调,却是梭织的好料子。别的人拿着布料爱不释手,喜笑颜开的谈论应该做怎样的衣裳,只有阮安,看着那些布料陷入了沉思。
赵爽把属于阮安的东西交给她,阮安却不接。“我才来没几天,不好拿的。”
她说什么都不肯要,老杜便亲自把东西塞她怀里。“好拿的,只要来了,就算社里的人,这些东西人人有份。况且这几天下来,我看你干活从不惜力,还擅于动脑,我还怕亏待了你呢。”
因为发的东西实在太多,二十九这天就提前下班了。
阮安跟赵爽两个人吭哧吭哧拎着东西往回走,阮安问她:“以前社里逢年过节,也发这样多的东西吗?”
“我们杂志社很穷的,还是头一回这么阔。”赵爽两只手提着满满的东西,笑着回答。
同路的还有几位同事,其中一个中年编辑,心情极好的讲:“阮安,你可真是有运气,我在社里工作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些好东西,你才刚来就赶上了,我们社里有了大金主。”
“金主?”
“就是那位沈先生。”
沈先生据说是从外地来上海开洋行的,另外也做一些其他生意上的投资,他投资了阮安所在的印厂,并且赞助了杂志社,后面还要在杂志上刊登他洋行的广告。
听上去没什么问题,可阮安就是觉得有些奇怪,特别是沈先生看她的眼神,打量里带着寻味,眼神后头总像藏着什么。
“怎么了?有东西拿,你还不开心的?”中年编辑有家庭和孩子,这个年,算是能过得很好了。
阮安笑了一下,沉默的走路。
大家在电车牌那里分别,提前互相拜年,说着明年再见。她刚工作几天,还没有那样熟络,就站在赵爽身后,目送大家离开。
“阮安,明天一早我带你去南京路和外滩逛逛,顺便一道去贫儿院。”
阮安点头说好。
……
社里发的东西,赵爽只留下很小一部分,其它的都要送去贫儿院。阮安便把自己那一份,交给母亲和丁婶。
李秀珠见待遇竟这样好,心气都顺了许多,面色也好看,跟丁婶两个人研究着擦脸油和进口香粉。
恰逢隔壁楼的几个时髦女郎来找何星洲,一眼瞧见李秀珠手里的进口香粉盒子,惊呼一声,不可思议道:“哎呀,这个牌子的香粉,侬哪里搞到的?还有没有?”
阮安正好洗罢了脸,闻言道:“这香粉怎么了?”
时髦女郎更加不可思议的看她:“侬不晓得呀?”
见阮安确实不晓得,她又哎呀一声,“这可是巴黎布兰香奈儿呀!何啊,侬是留过洋的,侬来跟阮家小姑娘讲。”
何星洲也下班比较早,屋子里挤满了姑娘,丁婶见了不由说:小何可真有女人缘。
一群女人叽叽喳喳,何星洲倒不见烦,让他说,他就温声道:“嘉伯丽尔.香奈儿女士,是法国的一位传奇女性,1910年创立自己的品牌,从手工做配饰开始,开设了两家时装店。”
“女人也能创立自己的品牌?”阮安深受震动。
何星洲道:“当然。不是说了么,现在的女性,都是新的。到现在,她不仅拥有服装,时尚精品配饰,还有香水和化妆品。这个香粉是她1924年推出的第一个化妆品系列,目前国内很少见,只有一些手眼通天的洋行,能从国外带回少量的现货,基本上都是被一些名媛早早预订了的。”
时髦女郎接着道:“欸,如今在上海,看你是不是真名媛,就看小坤包里有没有三样宝。”
“哪三样?”其他姑娘也被吊起兴趣。
“一只可以随身携带的法国小香水、一支猩红色的唇膏,还有嘛,当然就是这个咯!”
时髦女郎对这盒巴黎布兰香奈儿的香粉爱不释手,香粉盒子是方的,盒面上有好看的装饰花纹,画着绿叶小白花,中间是花体的外国字母,打开来,一股淡雅好闻的香气。
“你们一个杂志社,竟然发这种好东西,外头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伐!回头问问那位沈先生,还能不能搞到,要是有,给我们也搞些嘛。”她们央求着阮安。
阮安盯着香粉盒子,没有作声。
赵爽回来放了东西,就又出门去了,她下班之后好像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依旧回来很晚。她塞在床底下的东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清空。
除夕这一天,过年的气氛更浓了,赵爽依约带阮安出门逛街。
她来到上海,还没好好看过这座城市,南京路是上海开埠后,最早建立的一条商业街,更是中西文化的集中展现与碰撞之地。马路的右侧,是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结构繁复精美,左侧却是中式楼房,主营本土商业和娱乐业。
老丁和大壮分别拉着两人,沿着宽阔的马路跑马观花,叮铃作响的电车,偶尔与她们擦肩而过。
这条街上,打扮时尚的西洋女子,同裹着小脚,穿传统袄裙的中式女子一起逛街,几家百货公司人流络绎不绝,阮安被百货大楼橱窗里陈列展示的衣裳吸住脚步。
橱窗里一件一件都是华丽的西洋礼服,拖地的裙摆,层层的蕾丝,点缀闪耀的珠宝;亦或者几何图案,红色流苏圆点,天鹅绒、驼绒、样式新颖的裙装……
许多都是她从来未曾见过的,从布料,到花纹,再到款式。
那时候的阮安还不知道,她所身处的时代,世界格局发生巨大改变,许多新艺术流派应运而生,先后出现的浪漫主义、新古典主义、印象主义、后印象主义、现代主义艺术等等,犹如巨浪一般影响着这个东方丝织大国。
也犹如巨浪,对现在的她,造成冲击。
玻璃照出阮安的身影,还有她身后匆匆走过的各样人物,与她,与橱窗里的华冠丽服叠相呈映。
传统与古老,新兴与时髦,像这个开放港口的城市一样,多样且包容。西方艺术文化引领而来的审美模式,日益影响着东方,与传统审美又奇妙的组合在一起,形成独具一格的装饰表现特征。
那一天,她在南京路上打开了眼界,待她了解到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