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杭州。年关。
前两天下了场雪,没化完,到了夜里冻得梆硬,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阮安用围巾包裹头脸,紧紧捂着胸前的布挎包,快步穿行。她穿一身女学生装,这样来往不容易引起注意,警察也不大会盘查,挎包里藏了要命的东西。
她刚从地下黑市里出来,因着快过年了,警察们巡街盘查比往时勤快,到了年底,都想捞点油水。是以阮安黄包车也没叫,捂着包专门走人少的地方。
拱宸桥这一带,是各方诸侯角力的战场,洋人、东洋人、黑白两道汇聚,商业繁华,交通便利。而繁华的背后,隐藏着一条条破落小巷,靠着运河边,夜里常有杀人越货的勾当,听说隔三差五运河里就会捞起尸首。但阮安没有选择,今日出来后才听说,杭州城里要来大人物,街面上管控格外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身上的东西要是被查出来,就死定了。
她走的这一片地方,是别人家后巷,两侧都是墙头,依稀能够听到前头稀稀拉拉放散炮仗的声音。忽然,阮安警觉的停下,一猫腰,藏进巷子拐角一堆杂物后头。
另一条巷子那边走过来一个推着自行车的人,棉衣外头一个布马甲,自行车横梁上,挂着个大口袋,阮安认得这是民信局的走脚邮差。
民信局服务的对象是商业行庄,也收寄民众信物、包裹、汇兑、兼售报纸,还代运商贾的货物,她家的堆栈常跟民信局邮差打交道。
阮安内心稍安,正要走出来,却见走脚邮差后面突然蹿出来两个男人,俱都捂着厚棉帽子,脸孔被围巾层层掩住,帽檐压的极低。他们一言不发,轻手轻脚的蹿过去,一个从背后捂住走脚邮差的嘴,另一个从袖筒里抽出一把短刀,噗噗噗连刺几刀,出手快又狠。
走脚邮差挣扎着,被另一人死死按住,最终无力倒地。
两个人警惕的四下张望片刻,将他从上到下,从外到里摸一遍,从走脚邮差棉衣里头拽走一个小包裹,随后又将自行车上的东西席卷一空,才终于离开。
阮安缩在杂物后头,正好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从始至终将手压在围巾上,生怕呼吸间的动静被那两个歹徒发现。
待他们走了,又静待片刻,狭长曲折的巷子里再没有人迹,只剩下邮差和那辆空荡荡的自行车,人似乎已经死了。
可是忽然,地上的人动了动。
原想就当什么也没看到的走掉,她没有能力蹚浑水,可终究于心不忍,阮安还是过去了。
“你等等,我去叫人帮忙——”
刚转身,脚腕子被地下那人一把拽住,似乎是不让她去。
从他身体下面淌出来的血,很快就被积雪吸收,好大一滩。
阮安说:“我找人送你去医院,不然你会死的。”
“女学生,求你……帮我个忙……”
邮差挣扎着似乎想要起来,可他一动,血流的更快。
他的声音已经无力,阮安只好蹲下去,这才发现这名走脚邮差是个老者,毡帽下头发花白,瘦长干枯的脸,眉毛胡子都白了,让她想到去世的外祖父,顿时心头一酸。
走脚邮差是个苦差,每日荷担着各种物品,依照路途远近挨个送东西,赚的都是辛苦钱。
“老人家,你是被打劫了吗?”阮安软声询问,“可是要我帮你叫警察?”送的东西被偷被抢或丢失,不仅赚不到钱,还要倒赔。
老邮差按着被捅的地方,呼哧呼哧喘粗气,却摇了摇头。他松开阮安的脚腕子,无力的抬手指着自己。
阮安不明白,她费力的将老邮差翻过来,让他靠着墙角好说话。
“不叫警察,也不让我喊人过来,你想要我帮你什么忙?”
老邮差还是指着自己,嘴唇阖动,却是连讲话的气力都没了。血液快速流失,天气又冷,加速着他的死亡。他枯枝样的手指颤抖,面色灰败,阮安注意到他指着自己的地方是胸口,她记得方才两个歹人,从他棉袄里头拽走过一个东西。
“你要我解开棉袄?”她试探着问,老邮差虚弱颔首。
粗布棉袄里头什么也没有,可老邮差仍是指着那处,阮安眼尖,发现里面一处内里的针脚是新缝的,比起其它地方缝的格外紧密。
阮安摸了摸,又问:“把这里拆开吗?”
她此话一出,老邮差望着她的眼神里,爆出一星微光。他不知道阮安出生在苏州织造署,最熟悉的莫过于此。长年累月混在布匹针线堆里,一眼就能看出不同。
阮安也不多言,她刚好随身带了把剪刀防身,找到线头用剪子剪一下,隔一段距离再剪一下,几下就将线头都拽出来,露出棉袄里的棉花。
阮安探手进去,棉花里头竟藏了东西,抽出来是个布条,上面写着蝇头小字。字极小,布条也不大,平展着藏在棉花里,是以很难被发现。
这是什么?
她怔怔地望着老邮差,只见他舒口气,又用那只手去拽棉袄上中间的一粒扣子。但是那只手已然失了气力,拽不下来,还是阮安将那颗扣子一并剪掉,连同布条一起拿在他眼前。
老邮差似用尽了最后一口气,手搭在阮安手背上:“华……府……”
他拼命想要说出来,可喉咙口咔咔作响,一口气就此卡住,手沉沉落下去,搭在阮安手上,仿佛有着千钧之力。
“华府?你是要我交到华府?交给谁?”阮安急声询问着,看到老邮差眼里沉重的托付,把所有的希望都投注在她身上,随后落了气,一双老眼没有闭。
下过雪的冬夜,月亮是那么亮,那么明净,却也那么凉。
老邮差就这么死在她面前,只留给她一个写满字的布条,一粒扣子,还有半句话。
突然被人丢了个天大的麻烦,阮安倒也没有懊恼,知道不能久留,果断将东西收好,想了想,重新将解开的棉袄为他扣上,将他一双手归置好。
她一点不怕死人,外祖父去世时,是她亲手入的殓。哪怕死在这里,她也想给老人最后一点体面。
“老人家,我答应你,帮你把东西送到华府去,你安心瞑目。”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着,一如三年前,在外祖父病榻前一样。说罢,用手在老邮差脸上一抹,替他合上眼。
只是前面的路,她不能再走,怕遇到那两个人再转回来。显然,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抢劫财物。
阮安原路返回,走出巷子后,从路边操起一捧雪,将手上的血抹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