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罗汉的所在很有指向性,他也从不在炼谷中隐藏自己,每次来炼谷都会占据最舒适的开阔高处。
此刻炼谷中最舒适的地方也是最恐怖的人间炼狱,路苍霖甚至无法分辨出地上到底是几具尸体,到处都是残腿断臂,年龄小的大约只有几岁。
魔门的凶残第一次血淋淋的展现在路苍霖面前,那些画面不再是别人口中云淡风轻的只言片语,而是直扑面门的血腥。
欢喜罗汉一手便捏断一个孩子的脖颈,随着“咔哒”一声,不知为何让路苍霖忽然想起云寒衣趴在他耳边细细描绘的那道叫“活叫驴”的菜。
这就是魔门,在他们眼中,人命与蝼蚁无异。
云寒衣,也是如此吗?
“锵”的一声,手中的短刀再也握不住,掉在地上,躲在暗处的路苍霖仿佛才被惊醒,慌乱地蹲身去捡刀,欢喜罗汉已眼疾手快地将手中的尸体掷过来,砸中那把刀。
生命刚消逝的幼小身体还散发着温热,沾满了已不再流淌滚涌的血,血色却依旧鲜艳、刺眼。
路苍霖好似被尸体吓着了,连呼喊声都卡在喉咙里,喉间急速滚动着,只能发出低哑的呜咽。
他躲开掷来的尸体,摔在地上,仍旧试图去拿那把短刀,可是刀被尸体压住,抽了几次也抽不出来。
欢喜罗汉笑着走过来,横肉丛生的脸挤着眼睛,隐藏了目中的凶光,倒有些弥勒佛似的和蔼。
路苍霖眼睛直直盯着越来越近的欢喜罗汉,急得手上更加慌乱。危险的靠近迫使他迸发出一股力量,短刀终于被抽了出来,过大的力道带得路苍霖握着刀后仰过去。
“你……你别过来。”路苍霖一手举着刀,一手撑着地往后挪,无助极了。
“饿了么?”欢喜罗汉慈父般和蔼地问,路苍霖此刻皮包骨头面色苍白的模样,看上去像是掉进陷阱饿了十八天的小鹿崽。
“过来啊,我这儿有吃的。”欢喜罗汉招了招手,手上还沾着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路苍霖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燃尽的篝火上架着一只烤雁。
炼谷里毒瘴漫布,几乎没有走兽,只有长势肥美的长草树木,连个果子也不结。
所以,即便是人间炼狱,也会有待久了饿狠了的人被烤肉香味飞蛾扑火地引来。
“想不想出去?做我的徒弟,我带你出去,教你武功。”欢喜罗汉看到面无人色的路苍霖盯着烤雁不自觉咽了口唾沫,更加确信依凭自己所见得来的推测,好整以暇地放慢脚步,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路苍霖试图爬起来,手里依旧朝前举着刀,细弱的胳膊举得晃晃悠悠,颤碎了如练的月光,晃动的黑影爬了一地,像黑夜伸出的触角,悄无声息地匍匐蜷伺。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时,欢喜罗汉已走到面前,就在此刻,颤的如风中残烛般的短刀遽然刺出,朝着欢喜罗汉左下的心口要害处毫不迟疑地递出去。
欢喜罗汉手如鹰勾稳稳捏住刀刃,刀尖儿停在心口三寸处再难前进一分。
刀身沉顿,路苍霖握着刀柄感受到来自欢喜罗汉手上的力气,是力气,不是内力。如今正是他功力无法运转自如的时刻。
“这样的……”欢喜罗汉的笑忽然僵在脸上,“小把戏”三个字跟着一口鲜血涌出来,字不成声。
一柄刃宽一尺薄如蝉翼的匕首从路苍霖的左袖滑出,此刻已狠狠没入欢喜罗汉的右胸之中——欢喜罗汉的心口,不似常人般长在左边,而是在右边。
欢喜罗汉不可置信地低了头,睁大眼睛,惊讶只是一瞬。电光石火间,他一手朝路苍霖的脖颈要害抓去,一手朝握着那柄匕首的手腕抓去。
两人都知道,匕首太薄,遽然刺入,心脏仍能自如运转,不会立刻毙命。欢喜罗汉已然活不成,但他还有机会决定谁先死。
短刀上的力道撤回,腕上一轻,路苍霖毫不迟疑地一翻手腕,刀身反出一条冷光向上划去,直刺欢喜罗汉的咽喉。
这一式,用的是刀,使的却是剑法。灵动飘忽却又凌厉霸道,是太白剑法,也非太白剑法。没有花哨,没有繁复,甚至没有抬手起势的标准,只有在搏命中悟出的一击必中,是云寒衣教他的“太白剑法”。
与此同时,左手愤然用力,拔出了那柄匕首,心口骤然失压,一注鲜血喷涌而出。
欢喜罗汉的攻势一顿,咽喉也已被划破,脖颈大脉处又一道血柱喷射而出。
再无生机。
路苍霖喘着粗气,用短刀抵在欢喜罗汉的身上撑着自己。良久,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抹了一把脸。
原来,魔门中人的血,也是热的,也是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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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不吝惜将光泽布满大地,即使是污秽不堪的炼谷,此刻在朝阳的金红光芒下,竟也显出一丝美好的错觉。
路苍霖一手提着个圆包袱,一手拄着一根扭曲的木棍,蹒跚地走出炼谷。浴血的灰袍变成一种毫无光泽的红,所有的生气在鲜血的洗刷下都渐渐沉寂。
云寒衣正闭目盘坐在矮石上,一轮朝阳在他身后透过云层缓缓升起。他早已听到那个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有点虚浮,只等此刻声音近了才睁开眼。
“我来接……”话未说完,他已看出路苍霖的不对,满脸的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