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葛守礼就惊讶道:“张太岳之言?”
杨博颔首,捋了捋长须,声韵铿锵道:“治民先治官,自玄翁起便清肃吏治,元辅承其意志,欲除姑息之弊。
朝廷得元辅,如贫得宝,如暗得灯,如饥得食,如旱得云。京察此举,并非翦除政党,而是肃清官风,改朝廷颓靡不振之习气,新天下之耳目,一天下之心志。”
葛守礼是个齑盐自守之辈,杨博这话说到了他心里去,只是他自有难为之处,“哎!杨翁不知,咱六科廊的官员也有考量,希望能上疏圣上,给事中们的京察改由吏部和都察院主持。”
六科给事中风闻奏事,地位与其他衙门不同,论其秩虽是七品,都给事中品秩也只有六品,但其支俸却有四品待遇,且名义上阁臣是由给事中推举出来的,以小制大,地位甚高。
大明官场规定,四品以上官员任免,由圣上御笔亲定,给事中若是按照俸禄定审核,就如今这个情况。
但是本朝特有情况,小皇帝只有九岁,实质上不掌握生杀大权,首辅票拟、司礼监批红,那给事中的任免岂不是由张太岳一言而决。他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生将前程送到首辅和冯保的手上。
若是按照品秩京察,四品以下是吏部和都察院负责,两位主管大冢宰杨博和总宪葛守礼,必然会从中斡旋,那时尚有回转的余地。在朝廷为官的哪一个不是算盘打得精光?
杨博宦海沉浮一生,何等老辣之人,这等关窍自然心知肚明,此时只笑了笑道:“事无擅为,行无独出,六科给事中的京察历来由皇帝主持,此次恐怕不能破例。”
“难道杨翁就眼睁睁得看着元辅排除异己,清洗玄翁故旧,最终寻趁到高新郑身上去?!”葛守礼高声质问。
“与川!张太岳不是严分宜!你过激了。”杨博被葛守礼的质问激起三分火气,听葛守礼此话,倒是将张居正看成严嵩一样的权臣奸相了,杨博认为这是言过其实。
葛守礼深深地看了杨博一言,从袖中抽出一份笺纸,递给杨博,杨博不明所以地接过来一看,却是一份名单:
都给事中宋之韩、程文等,吏部主事许孚远、御史李纯朴、杜化中、胡峻德、盛时选、刘日睿、张集,左右给事中涂梦桂、杨镕、周芸、张博等,降调外任。
杨博惊得站了起来,“你从哪里拿到的名单?”
“大冢宰不必多问,我亦不能说。只看这份名单,还是下官过激么?”
杨博长叹一口气,将笺纸合起来放在桌上,指节轻轻敲击,略思考半晌道:“这些人员虽大多是新郑旧党,左迁却各有因由,这并不能说明元辅在排除异己。
新郑旧党中得用之人,元辅亦会着重提拔,像是礼部王子中(王希烈),素与新郑相厚,又处在礼部左侍郎如此关键位置,元辅非但不曾针对,倒是赞赏有加。
再如陕西巡抚兵部右侍郎曹金,是高新郑的亲家,上疏致仕养病,圣上却温言挽留。
新郑门生张?山(张佳胤)亦得元辅青眼。元辅此人并不以个人好恶来决断官员升擢罢黜。
反倒是汪南溟与元辅是同科好友,倒是遭贬谪。”
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杨博这番话,却如一盆冷水临头泼洒下来,葛守礼顿时心灰意冷道:
“杨老,何必说那些虚应故事,难道真忍心看着科道言官如砧上鱼肉?
汪南溟因巡边之事,对首辅生怨愤之情,好友生隙,知此事的非只一人。
再说王子中(王希烈),元辅给两宫上尊号一事,按旧制本应陈皇后封号高于李贵妃,结果依元辅意思,两宫太后名分并无差别。王子中身为礼部侍郎,职分所当,却对此事三缄其口,唯元辅之命是从,如此谗谀的官员,张太岳岂能不青眼有加?!”
“葛总宪!你今日睡蒙了么?”
杨博听他这话,终于忍不住高声喝止住,转而又和缓下语气道:“与川,休嫌轻亵,非吾有意与你争持,个中情由也是一言难尽,绝非你之臆想。譬如昨儿我得一阙《黄莺儿》,念与你听听。”
说罢,杨博轻捋胡须,踱步念诵起来:
“【无辱又无荣,论科年是弟兄。宦海到此如春梦。高才命穷,庸才运通。禀生落得便宜贡。且从容,一边站立,看别个赏花红。】这滋味如何?我听得愧都愧死了,萧萧条条,当真无趣!
与川,大明朝廷如今一无所支地立于悬崖峭壁之上,好似一推即坠,分明粉身碎骨。元辅有力挽狂澜之心,亦有力挽狂澜之能。你对他有严重误解,京察之举,绝非是排除异己,张太岳亦非公报私仇之人。”
说罢,杨博实在不想解释了,看看天光,“差不多到上朝的时辰了,与川同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