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四叠大的狭小空间却意外地整洁。被褥收在壁橱里,存放贵重物品的箱子已经被搬下楼瓜分完毕,只剩角落的低矮妆台周围散落着少许杂物。真子又下楼拿了只袋子,回到房间妆台旁,将零碎的杂物和垃圾通通收进去。有几家喫茶屋、料亭与酒店的名片,一把梳子,空的避孕药瓶和没开封的烟盒。真子又从妆台背后夹出一沓纸,细看是各色小吃店与娱乐场所的宣传纸。真子将其一张张叠整齐往袋子里塞,意外掉出一份薄薄的方形小册子。
看上去是一份写给蜜恋中的青年男女的旅游指南,图文并茂地列举了东京周边的若干热门景观与玩乐场所,若干路线也清晰标明。有植物园、寺院、小众神社甚至温泉山庄——也包括他们最后殉情的广原山。
“巴如果能和贤君结婚,之后打算做点什么?”
“要是能去旅游就好了。真的能结婚,我们就马上出去蜜月旅行,还要昭告天下。”
在那次小笠原未婚妻的家人上门引发骚乱后,两人之间发生了如上对话。令真子姗姗来迟察觉到,巴看似平平的外表下藏着及时行乐的爱玩天性,无怪乎会与一头热的小笠原一拍即合。
而他们最终也真的被未知的外部世界所诱惑,共赴旅行且大张旗鼓昭告天下了。最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以惨烈但绚丽的方式实现。真子由衷感慨,巴做出了贯彻其自身意志的选择。
鬼使神差地,仿佛是作为巴曾经来过这世上的见证,真子将册子悄悄塞进了袖子里。
这个晚上,丽人喫茶屋的生意惨淡。受到女侍殉情、警察上门调查的影响,听到风声的常客们担忧会被拉去殉情而避之不及。
将旅游指南册放在怀中而几乎一夜未眠的真子,在天色蒙蒙亮时从邻居邦子那里接上青枝回家。门口破旧的小邮箱里露出信件一角,令数日没看的真子终于想起来清理。
大多数都是没什么用的店铺宣传纸,除了两封信——昨天来了一封,今天又一封,新鲜出炉,都是给自己的。那熟悉的笔迹真子到死都会记得,出自阳子之手。
真子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捏着信,穿过杂乱的一楼穿堂。隔着大老远就听到了田边良太郎从二楼传来雷鸣般的鼾声,真子惦着脚上楼梯,总算没将脾气暴躁的丈夫惊醒。
将青枝放进摇篮中,真子从矮柜里摸出剪刀裁开信封,对着油灯展开两封信。薄薄的两张纸,短短几行字却蕴含着写信人太多难以言明的情绪。
“给真子,
请原谅我唐突地写信来。再过不久我就得举办结婚式了,那之后会正式搬到久我侯爵家。那之前我们能见一面吗?请多保重身体。
绫小路阳子”
“给真子,
上一封信收到了吗?我的婚期在即,有重要的事,无论如何想要对你说。
可以的话,请在14号中午到我们从前见面的那家牛奶馆来。好吗?
请多保重身体。
绫小路阳子”
——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吗?
真子放下信。懊丧、踌躇、不安等种种复杂情绪一期涌上心头。但内心又升起一股奇异的期待感,仿佛这次相见会如同女校时代两人闲暇时约会般稀松平常,又如同迎接未知的期冀那般,骤然被巨大的喜悦所淹没。
唯一一次与阳子的未婚夫打照面是在那偏僻阴冷的别宅。对方是怎样的人显而易见——真子因为心软而不忍心细想。但她决意赴这趟约,或许阳子无论提什么要求都会答应,她想。尽管以自己现在的处境答应做什么都只会显得可笑。
——但是,哪怕阳子半开玩笑对自己说“请为了我的幸福杀掉那个男人”,她也不会拒绝。
从当初市椿女校不告而别时起,这份奇怪却焦灼的负罪感——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可怕的、无从言说的执念便隐秘地湮没了真子。像一根生锈的钉子,牢牢钉进身体里,再也拔不出来了。
第二天正午十二点整,真子换上轻便的洋服如约出现在了面包与咖啡香气四溢的牛奶馆。
平日午时,这里照例是西装革履的上班族吃饭的领地。真子轻易从黑压压的人堆里看见了阳子,穿着件花色明快艳冶的铭仙和服,仍坐在角落那张唯一的双人位,一手撑着头百无聊赖地看窗外。她眼里流露着活泼的喜悦,这份喜悦在见到真子时迅速放大。
“阳子!”
真子平复了一下心情,隔着整面玻璃窗挥了挥手然后走过去。午后的阳光照着阳子那白瓷一般半透明的脸,整个人像水晶琉璃般光彩照人。桌上已经摆好两杯香浓的牛奶咖啡与点心,穿着暖色围裙的店员端着餐盘走来走去,经过两人时朝阳子点头笑笑。
“那位店员说,还记得我们。很神奇吧?”
“毕竟大白天来这种地方吃东西聊闲天的女人可不多。”
真子跟着感慨起来。而阳子仿佛有那么一瞬陷入昔日的回忆中,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小口,不好意思地抿着唇笑一下:
“过去好几年,咖啡的水准也还是勉强能入口的程度,丝毫没有变呢。”
“和高档洋食餐厅的消费可比不了呀。”
阳子从容地放下咖啡,敛容正色道:“真子想不想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在想,我看到信一定会来赴约。不是吗?”
“一点儿不错。”
“阳子也快要出嫁了。最近过得还好吧?”
“不好不坏。但以后像现在这般轻易出门与真子见面的日子可没有了。”
“就是所谓的,婚前最后的自由时光吧?阳子不会单纯为了这个消息叫我出来,对吧?”
“是啊。所以说,稍微有点儿不甘心。”阳子眼神一黯,“当初没有好好道别来着。”
“……我很抱歉。为当初的不告而别。”
“没关系的。”
“那么,在这‘最后的自由时光’,阳子想做什么呢?我听说,有些人会彻夜狂欢、有些人会把之前攒的积蓄一气儿花掉。总之,花样可多了。”
“想去旅行。我们一起去短途旅行,好吗?”
阳子说话很轻,在真子听来口气却是前所未有地毋庸置疑,甚至是命令式的。真子放下手中刚刚举起的咖啡杯,惊讶地扬起下巴——阳子那黑曜石般的瞳仁看不出一丝悲喜。真子从中看见自己脸上流露出释然的神色,心中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