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路过沈府,白绸盈门,一把白钱被高高地撒向天空,南宫傲腰悬横刀,声音雄浑、字字清晰的喊道:“二公子,您一路走好。我南宫傲堵上自己的名誉,就算是追到十八层地狱,我也会给您报仇雪恨。”
妘繇听得出来,这话是冲她说的。她笑着摇了摇头,并未放在心上。
倒是前几日家中差人送信,说葛萧风疯了。
刚被小厮连哄带骗的送入院子,立马尖叫着往外跑,就算喝了安神汤昏睡过去,只要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屋子里,就哭叫不停,声泪涕下。逼着门客没办法了,刚提请巫师来看看,就被葛家家主以怪力乱神骂了回去。
听家中的意思,葛家是打算弃了这个长子,从其他几房过继一个来。
葛家人丁兴旺,唯独长房,这么多年就仅得此一子,这才骄纵成为非作歹、不知敬畏的模样。
妘繇觉得,这事八九不离十。
葛老爷子是个极其精明的人,不会在无用的事物上浪费精力,对待亲生儿子也是如此。
葛老爷子年过半百,纵横商场半生,总是能不显山不露水的从生意谈判中扒下比同行更多的几厘利润,一双陷进眼窝的幽目看的人发怵。
他喜欢直勾勾的盯着人看,仿佛地狱的冥火,能将人的心思烧个通透,好看看哪里还有能扒下来的利。
与这样的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可父亲还是信了。他不得不信,也不敢不信。
听母亲说,他是一个仁慈又懦弱的人。他不忍百姓遭受无端战火,所以褪去龙袍,身着麻布里衣,亲自捧着玉玺赤脚走到城门,颤颤巍巍的举起铁栓,大开城门,亲迎杨家军入城。
彼时,城门口仅有他一人。他屏退守城的士兵,再三交代,若能以他性命换举国平安,他万死不辞。至于其他人,如非性命攸关,大越的刀快砍到脑袋上了,谁都不准动刀还手。
就这样,他救了一城百姓,博得了一个仁义的名声。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要谋反,要夺回曾经送出去的国土,要亲手打碎自己的名声。
妘繇经不住想,葛家老爷子到底做了什么,让他怕成这样。
自从成为葛萧红的小跟班,她经常出入葛家,就连葛家名下的数十个庄园也都去过,唯独不曾见过葛家家主。
听说他的院子院墙高耸,常年透着股寒气,妘繇今日没被带入会客用的正厅,恰好被带进了这个院子。
屏退众人后,她直接朝着主屋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却闭口不提自己的错处和补偿的事。
她哭了半晌,那幽深漆黑的厅堂内,终于传来一阵锯齿状的笑声,尖细嘹亮,“有意思,倒是和你父亲一样,是个软骨头。”
妘繇隐藏在衣袖下的双目愈发晦暗,这是她对待羞辱无声的反抗。
她的母亲,大和皇后,打小就会在小小院落里背着所有人教她各种宫廷礼仪,让她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是尊贵的大和长公主。
就算一朝落难蒙尘,也绝不可自轻自弃,辱没了皇家血脉。
连绵群山的风雪,也吹到了清河。院中没有任何布景装饰,白雪纷扬下,倒像一座囚笼,困住了里边的人。
“但又和你父亲不一样。”葛家家主的声音像从悠远的山谷传来,依旧尖细,和耳边啸风相和,极具压迫性。
妘繇快捱不住了,她止不住的发抖,想要缴械投降。她闭了闭眼,顶起一股心气,刚想发问,就被打了回来,这时机拿捏的刚刚好,这一击,她的心气儿彻底被击溃。
“你父亲待人真诚,严于律己,每日三省自身,如行事不妥会沐浴后跪于祠堂诚心忏悔。”
妘繇右手按住不停抖动的左手,他说的这些她都知道,她深夜去送御寒衣物时,总会看见父亲自述己过,嘴里不停念叨着“我有罪,我是妘氏的罪人,我有罪,是我断送了列祖列宗打下的基业....”
他明明做了件天大的善事,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家里最贫困的时候连碗粥都喝不上,还是大和的子民冒死从狗洞塞了一桶粥进来,他们一家人才不至于饿死在第一个没有碳火的冬日。
直至今日,还是有人在感念他的好。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觉得自己满身罪孽,罪无可恕,是家族的千古罪人。
除了列祖列宗,他谁都对得起。
筹谋起事之前,他曾背着母亲,亲手雕刻了自己的牌位,于去岁隆冬深夜,悄悄掩盖在祠堂旁边的白雪堆里。
父亲的嘴里颤颤有词,细数着平生罪过,等了许久,月光也未莅临到他单薄瑟缩的身影之上。
鹅毛大雪,扑簌砸下,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还有两行灰脚印。
一行从祠堂的角落延伸至院落侧门,另一行从堂屋蔓延向那隅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