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珂听了,眉毛轻轻一挑。
他早在嘉县那日就再三试探自己身份,如今连梁夫人的身份也琢磨出来,更妙的是,他直接点破的是梁夫人的身份——不提她,但却间接佐证了部分。
周冶看她,好像在说“不错啊”,便知自己说的没错,她也根本没想隐瞒。
他却一时无言,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气。
终于确认了一个看似无稽的猜想,竟有点说不上是惊奇还是感叹——想法再疯狂,都比不上事实来得震动人心。就像话本中的故事再离奇,人也觉得只是编出来的而已。可若是事实呢?在生活面前,话本连提鞋都不配。真实的冲击力,绝非任何奇思妙想可比。
周冶也顾不上感慨,心内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地汩汩冒出:
郑氏和梁夫人,这霍家母女在湖边相会。那虞三不是撞见郑氏,而是陪着自家夫人,见了她,自然知道其身份。
而那郑氏不开口,是因为开口没用,还是不想开口呢?
如果郑氏当年就被冤枉,那她自然觉得,如今申辩也不会有用,不过任人宰割罢了。
这杀人嫌疑,不是她,便是她女儿。而她偏巧又有足够的动机,远比女儿足够的动机。若没有樊仲荣被掳之事,连他也会先怀疑上郑氏——能不动声色掳走樊仲荣的,哪会是郑氏?
若是她不想开口,那是出于一个母亲、一个加害者,对当年害人之事悔悟了,这才替女儿扛罪,以自赎其罪呢?还是一个普通的母亲,不管孩子做过什么,都宁愿为之受过?
不管出于哪个理由,梁夫人自是算定了郑氏不会拉自己下水......
这些事,孟珂想必也没弄明白,所以才要自己帮着查霍家案。
他想到了什么,看向树底下歇着的那一串:“这些……人?”
孟珂摇头:“花钱雇的,什么都不知道。”
周冶点点头,料想也是,梁夫人一直隐藏身份,这点至少会顾到,又问:“寨子外那些人……”
“都拿下了,不曾伤及人命,随时交给大人。”
“他们不会是什么散兵游勇吧?”
“大人听过黑石堂吧?”
周冶点头,不只听过,他今日还想盯他们堂主呢。梁夫人是买通还是指使黑石堂?周冶心内奇的是,这黑石堂堂主,拜的不是曾怀义的码头么,怎么敢对他动手了?
他正琢磨着,只听孟珂继续道,“不过也是一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都是底下喽啰,听命行事,并不知道多少。”
他还想问,拿下黑石堂的又是什么人,但看了孟珂一眼,又罢了。
转回了话题:“这霍家小姐,怎么就成了梁夫人?”
***
孟珂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才道:“不如……我再给大人讲个故事吧。大人听完,再看到底站多远、凑多近,要不要湿了衣裳。”
她从脚下的潺潺河水,一路望向对岸绵延起伏的山峦:“很多年前,有座飘渺山。山上有个虚无峰,住了两户人家。两家各有一个女儿,年纪相仿,性情相投,从小便亲如姐妹……”
她顿了顿,笑笑,“不过,即便亲如姐妹,也是要闹的。这姐姐性子强,妹妹性子慈。姐姐看见妹妹的东西便强要,不给就变着方儿地浑闹,急了也要动手。”
“闹到大人面前,姐姐的母亲总让妹妹打回去,可她总出不了手。大人直接拿着她的手,去打姐姐,她也总缩了回去。大人都笑她慈软,背地里还笑她傻。”
“都说,妹妹沉静稳重,倒像姐姐,姐姐犯浑张扬,倒像妹妹。”
“山中无日月,两人一天天长大,也不再为争抢东西而闹到人前了。”
“忽一日,姐姐家里出了大事,父母家人都不见了,便住去了妹妹家。妹妹心疼得紧,什么好东西都给她,只哄着她高兴。”
“一个冬夜,妹妹被母亲强行从睡梦中唤醒,着家中老仆,送她去外地的舅舅家——这个母亲,大概梦中得了神灵指点,嗅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
孟珂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周冶注意到,这口气好像有些......不稳。
“妹妹没来得及同姐姐告别就被送走,本还担心自己不在了她怎么办,谁料,走到半道,却见姐姐追了上来。两人叫着对方,飞奔向彼此,不知道跑向的是什么样的命运。因为就在这时,山林里钻出了一群饿狼......”
“忠心的老仆以身饲狼,让二人逃命。她们手拉手,逃啊逃,一直逃到了山崖边,终逢绝路。前是悬崖,后有饿狼。不知怎的,妹妹脚下一空,掉下崖去。”
“滚落之时,她惊惧之余,竟看见姐姐静立崖边,冷冷地看着她,仿佛还带着笑意。而那群饿狼,就在她身侧,却……温驯如狗。”
“妹妹侥幸得活,觉得姐姐必定已死,那一幕不过是自己惊恐中没看真切。而自己身后一推,也应该只是饿狼上来顶了她......”
“可后来......她却发现,姐姐不仅活着,还摇身一变成了她,拿了她的家财,住进了她舅舅家中,嫁给了她的表哥……”
***
故事说完,孟珂转头看着周冶,笑笑。
周冶看着那个笑,心里猛地一揪,后来好长时间也总在他心头脑子里晃——那笑里,带着一抹与那张年轻的脸完全不符的苍凉,直入他心底,萦绕不去。
周冶好半天才勉强挤出一句:“饿狼……终会遇到屠狼之人。”
说完又觉得,这话再烂不过了,可再想想,说什么,好像都太过单薄。
孟珂却调笑地看着他:“大人信我……这个故事?”
有时候,她连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可信。
她脸上笑着,心中无声地道,你可知,我现在就如那陶泥一般,可以把自己捏成任何形状,柔弱的,强悍的,可怜的,恶毒的——只要需要。
“为何不信?”周冶反问。
孟珂顿了顿,转而又问:“大人既知我是那‘卢家养女’,难道就没听过那些传闻、议论?”
周冶想也没想,答得很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那大人眼中的实是什么?”
周冶抬眼看着远山,想了想,才道:“我眼中的小姐,恰如那云中之山,雾里之花。可我知道,那云雾之中,有些东西……是真的。”
说着,转头看着她,“云雾不过是一时变幻,其背后......自有真实的丘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