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寒料峭,道旁的柳枝已分出新绿,殷素攥紧氅衣,不叫半分风漏入。
一路至杨继借舍,她便转过头,温温和和对着翠柳言:“回去罢,晚些时候杨继会送我回宅。”
翠柳一愣,捏紧袖摆,半晌也只得应下话。
轻风抹去她的背影,与之一道的还有杨继抬手合上的门。
他转过面,“虞候。”
殷素未计较称谓,极快落下话:“李予,还活着。”
杨继面露空茫。
话从脑门砸下,他忽而不敢去听。
李予如若死了,那些无妄猜想,刻心过往便可随黄土一道掩埋。至少他还能对得起兄长,对得起节帅,亦还能放得过自己。
他若还活着……
“他是李衍世,李存季同父异母的阿弟。如今在洛阳为帝,从将他捡回来到如今幽州城破,再到他做了皇帝,才不过四载。”
“无兵无马,不是将军,且有十三义兄义弟豺狼似的围着,他踩着我幽州尸骨,登上帝位,才真是厉害。”
“涿州,我一直不愿相信涿州是他的手笔,我告诉阿耶他同我们一样恨晋兵入骨。可他,才是晋王送来的豺狼!”
殷素扶紧舆木喘息,此一番痛诉是恨自己还是恨李予,她也被情绪裹挟得分不清。
日日念着的亲人,变作布满獠牙的恶鬼,生吞活剥了整个幽州。
流不尽的血蜿蜒,可这柄长刀,乃是她亲手打磨。
“可笑,当真可笑……”
杨继忽而猛得跪下,额与地触,发出怦然撞声,他音颤含着痛意,“虞候如此……我便再活不下去了。”
“阿兄……阿兄曾朝我言及,涿州失守与李予脱不了干系,这道证据直白又浅显,摊在了明面,我却一直不信……在幽州我有机会问出口,哪怕一句,我也有机会杀了他,哪怕是一点力,可是我……”
直白又浅显的证据。
殷素攥紧指节。
是啊。
涿州兵马谁人可调动,信使来临时,谁人不见了踪影,一切都明晃晃地指向他,不加半分掩饰。
是侮辱么?还是嘲弄?
“他都能心安理得活下去,我们便要变得不人不鬼,凭什么?”殷素牙关碾磨,盯住他,一字一句恨问,“凭什么活不下去?”
“杨继,我一定要北上。”
是殓尸收骨,还是手刃血仇,此问似乎已经毫无意义。
杨继怔怔仰目,缓又落在殷素腿间。
他该劝的,不论如何他也该劝殷素定一定心,无周全之策,便是死路一条。
可滚烫的话挤入喉间,他怎么也发不出声。
“我不会一直坐着。”殷素从他低目间明白一切,她掌着舆扶倏尔起身,“杨继,我要一柄刀。”
“一柄可练的长刀。”
屋舍内分明无风,可孤立的烛火却倾倒不止,骤然湮灭。只在那一瞬,殷素落脚而行的那一瞬,杨继忽而定了心。
他太自私,跛了条腿,便觉她也难立。
“虞候。”杨继再次重重而拜,“末将愿同往,手刃仇敌。”
“起来。”殷素拉住他,“不要跪我,朝谁都不能跪。”
那双眼褪去恨与悔,转变作平静,生死出口轻松,连过往与处境也变得乏陈可善。
“上无天子,下无母尊,我们无人可跪,谁也不必跪。”
“推我去见杨知微罢。”殷素坐回舆内,微微出神,“如今,该换我周旋相求了。”
杨知微并不蠢笨,她捏着李予为帝的消息,便料定她还会亲自登上门相寻。
那时殷素并不觉得自己会主动寻她相见,所以如今她只能回到布肆,做个守株待兔之人。
掌柜娘子已认得她面容,轻车熟路邀殷素入了那间单阁。
仍旧是低烛明镜,木施坐塌。
殷素视线一路转落,顿在记忆中那面可动的墙。
她起身缓缓踱步,抬指与壁间摩挲轻按,忽地裂缝平开,细微声响,冗长漆黑的密道一点点显现眸中。
此道几尺?又通往何处?
殷素半分不晓,况她有腿疾,杨继亦无法入内,便只能灭了亲探心思。
她转朝外高呼掌柜,须臾便听远声渐近,阁外灰白门帐间,印入黑影。
“女娘有何吩咐?”
“进来罢。”
掌柜娘子身形顿住,犹豫一息方才推门入。还未回过神,迎面便落下一句,“我要见你家主人。”
她忙道:“主人乃尊贵身,非妾想见便能见,她来时常无定日,妾也找寻不到……”
殷素不愿同她周旋,若说她见不到杨知微,她是万万不会信的。
无非是,杨知微给的下马威。
“无妨,我腿脚不便,入不得此暗道,只肖掌柜娘子替我去唤一声。”殷素半转身,指向那面未合上的墙,笑着开口。
只瞧身前人面色难看,连那道漆黑的甬道都不敢直视。
“扑通”一声,头触地声响,那人忽跪伏在地,凄声哀道:“求娘子饶命!”
殷素眉目无状,只问:“你跪我做什么?”
“求娘子饶命,此道我未曾望见,入不得,求娘子静候,放妾一条生路。”掌柜娘子颤身抖指,止不住地触地,像是那昏暗甬道的另一头,藏着吃人的夜叉精。
殷素无声望着。
忽而发觉此不仅为下马威,还有一另面——叫她望清是与何人谋皮,且要她不得不,心甘情愿地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