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转醒,是闻颠簸与马蹄声。
李予驮着他于深林间奔走,可马背上只有他,没有殷素。
“我留下药与裹布,你自行处理。”
他被放在一处尚可避雨地,而李予背过身跨马。
杨继撑着一口气喊出声,“你要去哪?”
可李予并未回答。
他扬鞭,很快消失在密密雨夜,连马蹄声也隐淡无踪。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杨继声低,“借着他留下的药,想着不论如何要殓虞候全尸,我在那条河里寻觅,只是无果,但我依旧不死心。”
“顺着那条河南下寻浅泊处,我想,我一定能找到虞候。”
殷素仰面,她张着唇却发不出一声。
望着愈发朦胧无边际的一切,她几乎快仰断了颈,那股恨意直直自心底攀升,逼得青筋凸显。
“杨继……我恨啊……”
“恨不能饮晋之血,啖晋之肉。”
可恨能如何?
恨什么都做不了。
“殷素。”沈却见其态不免凝眉心揪,他快步触上她的肩,引她松懈回神,“将养好身子,再谈恨。”
“至少如今,他还活着。”
殷素顺着他所言而望,对上杨继一样忧心的眸。
他唇角抖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一字也未吐露。
那张脸同她一般历风霜与血,如今波动亦不再鲜活,似一具朽老死躯。
跨马举刀之人,失去矫健,便如抱薪者般可怜。
她惨笑张唇,几乎无声,“是,至少杨继还活着。”
李予在意殷素,而殷素亦在意李予。
杨继知晓,他们若亲人。失了魂的李予未寻到殷素,或许连那片深林也没走出去。
这般想,吞下的话燃作灰烬,他竟快慰不少。
“吱呀”一声,门开了,带着寒凉贴背风,须臾又被隔断在外。
殷素拾掇好情绪,沈却收回指节,而杨继正朝她望来。
孙若絮同他相视,随即垂眸见殷素低迷模样,便也猜得几分实情。
她心下轻叹一声,将手中物递去,又道:“先看看前信罢。”
沈却一语不发地踱步,握着将拨亮的烛台行来。
明火浅过纸面。
须臾似雨泛涟漪,黑墨渐显。
那张空宽纸面间终于不独有“巳时”二字。
而是细密道来一切。
“无意于殷娘子相缠,然我身不由己,感娘子善心,肯怜我境遇,后日巳时,三坊五里布匹肆处,盼与娘子相见,剖陈衷曲,尽释疑云。”
沈却颔首念毕,殷素已然敛吞下情绪,慢慢回神。
她接过那张信纸,复又深看,眉眼不由微蹙。
此实不像杨知微会提笔落字的语气。
那样一个高扬己身的女娘,竟会伏低姿态至此。
“此信,二娘怎般作想?”沈却的问打断她沉思。
殷素垂眼,默了半息,道出实话,“我不想牵扯进去。”
杨吴的繁康下藏着浅脉暗斗,沈宅前车之鉴在此,她不愿淌入浑水。
“不过。”殷素顿声,对上沈却火烛下那双浅淡的眸,“明日我得去赴约。”
杨知微非君子,且对她抛出明话,她若想全身而退不会容易。
须得相见周旋。
沈却吹灭烛灯,那对瞳仁深沉下去,“我还是不能露面么?”
无光,轮廓之削薄反愈深。
殷素望着他,不由忆起杨知微轻落她耳旁的话。
打探清楚沈宅的一切,便是对她殷素存了势在必得的心。
挟着似软肋又非软肋的沈却,要叫她应答下一切。
她不能,也不会叫沈却与沈父沈母陷入危难。
哪怕那点苗头,微弱得一息便能掐灭。
“沈却,我不想你见她。”殷素如是而道,平静似水。
可这潭水亦由她击石,荡起他眼底涟漪。
沈却思索她的话。
一遍又一遍。
眼前又燎起明火,那张白纸黑墨被火舌吞噬,很快落入盂中化为灰烬。
“我陪着你,不露面。”
沈却注视着她因此话怔顿住而忘收回的手,轻补后句:“只作陪。”
风声叩门击窗,殷素深深望进那双混着风雨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