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骤然变冷了,柳晏身上的旧伤有些隐隐作痛,却仍披着件薄纱衫子坐在妆台边上梳头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眉眼如画,唇似朱砂,挑不出任何毛病的一张脸,可为什么晦言偏偏不喜欢呢?
“在发什么愣呢?穿得这样少,风寒了怎么办?”令狐朝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放在了床边,问他,“要来泡泡脚吗?”
柳晏没转身,只低头看着铜镜里令狐朝模糊的影子:“阿贵泡过了吗?”
“嗯?”令狐朝有些疑惑,随机又笑出了声,走到他身边把手撑在妆台上看他,“怎么了?连这种醋也要吃?只许对你好,不能对旁人好?”
“没吃醋。我像是会因为这种事情吃醋的人吗?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和你睡就能和你睡,我为什么要吃醋?”
他梳理着有些打结的发尾,从瓷瓶里倒出桂花油来抹上,香气扑鼻,只看着镜中的自己,并不抬头去看令狐朝,眼尾余光瞥见令狐朝撑在妆台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下一瞬,这只手扳住了他的下巴,让他扬起了脸,手的主人说:“是吗?那你既说不是,那便不是。穿得这样少,是想冻病了让我伺候你?”
“不是,你松手。”柳晏伸手去掰,却纹丝不动,又想要张嘴去咬,却看见他手腕上一道旧伤——是幼时他把自己抱回帐中时自己不识好歹发了狠咬出来的,忽然就泄了力气,只能把眼睛转向别处,两行泪又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看见他落泪,令狐朝松了手,拿起边上的丝巾要替他擦,却被他伸手拂开,道:“别说话了,我要睡了。”
说完他起身上了床,扯过被子盖上,背对着他缩在角落里,无声地抽泣着,肩膀一抖一抖的。
令狐朝看着他那模样,十分无奈地笑了笑,坐在床边泡了脚,倒了水收拾完,吹灭了灯,上床躺在了他身边,抬手在他身上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安静许久,柳晏才终于翻过身来。
“怎么哭得这样伤心?是又想到什么了?还是旧伤又痛了?”令狐朝轻声问道,手还搭在他身上轻拍着,黑夜里,他的两眼亮晶晶的,就那样看着他。
“真的是因为我去照顾了阿贵吗?”他又问。
柳晏吸了吸鼻子,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紧紧握住了令狐朝的手。
“我恨你,也恨我自己。”他说。
窗外风声大作,一束闪电照亮了一瞬黑暗,紧接着一声炸雷响,雨落了。
反应过来的时候,柳晏已经颤抖着缩进了被子里,靠近了令狐朝身边。他掀开被子一角问:“二十好几了怎么还像小孩儿似的怕打雷?要点上灯吗?”
“嗯。”他在被子里点头。令狐朝把被子给他捂上,起身去拿了火折子,将床边的两盏灯点亮,暖黄的烛光下,柳晏透过被子的缝隙看到他胸前的旧伤,心里却像刀绞一般。
又过了许久,雷声已经很久不再响,雨点打着窗外树叶,很吵,却显得屋里格外安静。
柳晏掀开被子探出脑袋,面对着令狐朝,灯光摇曳,他眼里的神色晦暗不明,令狐朝微笑着问他:“恨我倒无妨,怎么又恨自己了?现在可愿意说了吗?”
“我……”他垂下眼,一排长睫毛挡住了眼里的情绪,他说,“晦言,我恨我那样爱你,有时候我想让你只为了我活着,想让你心里眼里都只有我,可我又凭什么让你这样……”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解开了捆住我脖颈的铁链,你把我从营帐外抱了回去,你告诉我别怕,有你在,我不会再被那样拴在外面。我的伤好了,留了那样丑的疤,你说没关系,瑕不掩瑜……”
“后来长大了,我们一起出任务,出生入死那么多次,我们是一直在一起的啊!我不能没有你,失去你只会比死更叫我难受!”
“晦言,为什么这世上要有那样多的人,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需要你,为什么我总是狠不下心,我总是贪得无厌,为什么……”
说到这里,他已经泣不成声,用手捂住脸压抑着哭声,泪水从指缝中溢出,一如窗外檐下的雨珠。
令狐朝拍哄他的手顿住,伸到他脑后揉着他的脑袋,指尖触到了他颈间的疤痕,有半寸宽,凹凸不平的,蜿蜒着绕了一圈。
他凑近了些轻声说:“因为稚言是极好的人,他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会不遗余力地帮助别人。你想的我都明白,我们是一直在一起的,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哭吧,别强忍着,哭完了就好了。你会恨自己,不是因为你贪得无厌,你也一点都不贪心啊。你又怎么知道,我活到今天不是因为你呢?你只是有些事情没有想明白,想问的,你便都问出来,我会一一回答你。”
他再也不压抑自己的哭声,伸手紧紧抱住了令狐朝,头埋在他肩窝里,眼泪打湿了他的里衣。
令狐朝的手在他背上拍哄着,说:“嗯,哭吧哭吧,哭完了就好了。”
雨声依旧那样大,丝毫没有要减弱的迹象,柳晏的哭声却渐渐小了,他又吸了吸鼻子,轻轻推开令狐朝,枕回自己的枕头上。
“晦言,我是不是太任性了?”他小声问。
令狐朝轻笑了一声,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任性说明你足够信任我,我很欢喜。”
“是我不好,我总这样闹,你都没有厌烦我,我应该明白的。”
“这是什么话,我为何要厌烦你?你闹也好,不闹也好,我知道你是这样的性子,自然不会因为这个厌烦你。好了,哭了这样久,可困了吗?要睡觉吗?”
“还好,不太困。惟衡需要金刚伞,我答应他帮他去寻,这几日你也很忙,我今日不该这样闹的。”他垂着眼,语气里都是自责。
令狐朝又揉了揉他的脑袋:“你闹一闹,好叫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若不闹,我才觉得怪了呢。”
“晦言……”柳晏握住了他的手,牵着覆在了自己脸上,“你越这样说,我越觉得自己可恶了……”
“哪里可恶了?别这样说自己,你不是可恶,是傻得可爱。”说到这儿,他打了个哈欠,“你不用压抑自己的情绪,心里想什么,便跟我说什么,什么都不要隐瞒,看着你难过,我不会开心。”
“嗯。”他点了点头,松开了令狐朝的手,“今晚可以不灭灯吗?我想看着你。”
“你不睡觉了?明日不是还要帮惟衡去寻金刚伞吗?”
“睡,只是睡之前,想一直看着你。”
令狐朝无奈地笑了笑,在他脑袋上揉了揉:“好,那也早点睡,明日多穿些,你冻病了,我也会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