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寻盯着她,笑得却有些森然:“可他们不仅做了,还这么毒辣狠绝呢。”
他语调很轻很柔,似乎不带什么情绪,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他眨了眨眼,竟然笑了起来:“你以为那叱咤风云的慕家主是什么端庄货色?”
他道,多年前,又是一年试仙赛,那慕归笙还不是家主,作为慕家的后辈来打春擂,不知怎地看上了铁剑镇的一个医馆家的姑娘,那姑娘十八九岁,正青春靓丽,一双眼睛顾盼神飞,甚是动人,这慕归笙着魔了一般,无论如何就是想把人搞到手。
可他那个时候,已经娶妻生子了,刚出生的儿子还在家里嗷嗷待哺呢。
可他哪里管那些事情,心道只不过是露水情缘,骗骗又何妨?自己十天半个月后拍拍屁股走了,这姑娘一介民女,仙门山高水远,她哪里有本事找来呢,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罢?
慕寻笑道:“可是我娘不知道被骗了呀,傻傻地等着他呢,还有了我,街坊邻里指指点点,她不得已,只得带着我,巴巴的去找那人。”
“可是她连慕家的门都没进去,这件事被他那家世显赫又难缠的老婆知道了,大发雷霆,骂我娘是勾引男人的贱货,不知道从哪里领来的杂种,就敢故意来败坏慕家的名声,这般诋毁广陵慕氏,其罪当诛,当街纵火将她烧死了,那慕归笙放任她那么做,连面都没露呢,事不关己一般。”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术法,竟然是看着我娘在火光中翻滚,我当时只觉那火光是那样的亮,比灶台下的火光亮了很多,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娘许是被施了禁言咒,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后来也不动了,安静地躺在火光里,好像只是捆柴火似的。”
“那时候我看见了你的慕小少爷,他威风凛凛地站在石阶上,看着我,手中正把玩着一柄长剑,好像下一刻就要把我给捅个透心凉似的。”
慕寻虽然讲着,可声音却冷冷的,无甚哀切之意,他轻轻地笑了笑:“嫂子,我那时候就在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人那样盯着?为什么他们要像看狗一样睨着我呢?”
“……嫂子,你一定不会像他们那样对我,对吧?”
亓向晚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信他的话,忽然间脊背发凉,不由得倒退几步,转身跑了。
多日后,她终于得空,再想着去看看他的时候,却早已人去楼空,只剩地上一滩干涸血迹。
她想,那人受了很重的伤,不只是胳膊断了,连灵脉都被废了,眼看是活不成,许是想要体面一些,强撑着爬出去,不知道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吧?
自此以后,她好久好久都没见过他,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这种事情在世家里算是见怪不怪了,可是亓向晚一想到那慕寻说的话,心中还是不由得刺痛,开始对慕家人有了芥蒂。
不由得又想到自己,她生于世家,却嫁回世家,始终在打转,难以挣脱。
就算是有些勇气,一番折腾,也不过是从一个笼子扑腾到另一个笼子里。
就算那鬼修说的是真的,她也无可奈何,她终归只是个很不起眼的角色罢了。
时间年复一年,她感觉自己慢慢麻木起来,再也没有从前时那般倔强心性,像其他世家少夫人一般,学着愚钝,学着忘掉此前所有的不甘,忘掉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自己的母亲了——
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又端庄淑雅的母亲。
她又想起殷沛来,自从她叛离殷家之后再也没见过他。
听闻他娶了自己的表妹,还生了个儿子,那弟弟她倒是见过,和他爹长得像极了。
亓向晚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不会再有波澜,少年心性早已被磨平,不过笼中鸟一般被豢养,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去。
只不过窗外偶尔有燕雀振翅,她便会抬头看一看,直到那雁飞得很远很远,再也看不见。
直到那一天,她忽然听说,那个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大邪修死了,死因不明。
消息不胫而走,整个修仙界都震了震。
这消息好像一颗石子掷进她心里,泛着层层波澜,久久不息。
原来,真的有人连死都这么轰轰烈烈,狂妄诡谲,到死都不曾悔改半分。
她又想起来自己少时做过的事情,连自己都惊疑,为什么那个曾经倔强的人会变成而今这副温驯模样。
“娘亲。”女儿在扯她的衣袖,“我好饿,想吃糕点。”
亓向晚随口道:“你要练剑辟谷,不准吃。”
小女孩撇了撇嘴:“哼,你为什么不练剑?”
亓向晚:“因为我——”
她却顿了顿,最终什么都没说。
亓向晚忽然很想很想去祭拜一下那邪修,祭拜一下她的救命恩人。
想着想着,她便想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她真的动身了,只带着外公留给她的佩剑。
她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回来。
她挎剑而行,就像世家口中那上不得台面的散修一般,大步流星地走着,快意的好像一剑就能劈掉妖魔鬼怪的头。
夜风簌簌地吹,她停在山岚上,俯瞰星星点点的灯火,觉得自己早就该这样远走高飞。
什么修为低微,天赋平庸,不过是怯懦的托词。
她盯着远处的都慕氏看了许久,决然转过头去,想着,她再也不回去了。
结果她鬼使神差地转过头又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她就知道,自己再也走不了了。
只见慕氏法府那星星点点的灯火正在诡异的扩大——着火了。
还不是普通的火。
她目光渐渐移动,只见不远处,夜色里融着一人,那人黑袍被风吹飘飘荡荡,目光闪闪,噙着鬼森森的笑意,而比他那双眼睛更亮的,是一把被血洗得通透的长剑,借着月光,正泛着冷色的光芒。
那人咧开嘴,嘿嘿一笑:“嫂子,你要去哪里呀。”
“说好的会疼我呢?”
亓向晚悚然道:“慕寻,你没死?!”
她知道这个人是来做什么的。
那人“嘘”了一声,微微笑道:“我最讨厌这个名字了,你还是叫我颜尽尘吧。”
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比鬼更像鬼:“嫂子,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像个瓷娃娃一般,说起话来一股认真执拗的劲头,好可爱。”
他思附道:“像我小时候在集市上见过的那种,没有胳膊没有腿的娃娃,圆圆的脸蛋,抱着软软的,我那时便很想要,可惜没银钱,再后来我就学会了抢,可是抢来抱了抱,却并不是当初我想要的,后来我想,我喜欢的并不是那个娃娃。”
他只是喜欢东西被砍断手脚的样子。
亓向晚悚然冷笑:“所以呢,你要把我手脚砍断?”
颜尽尘嬉皮笑脸:“嫂子,你救过我,又对我好,我怎么能伤害你呢?”
“——早就听闻我哥嫂琴瑟和鸣,鹣鲽情深,我倒要看看是不是这回事。”
正说着,他吹出一声长长的哨音,只听重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趿拉着走来——
亓向晚只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只见慕野拖着长刀,出现在草窠里,还没走近,她就闻到了一股极浓重的血腥味。
只见他身体里扎着几根蠕动的丝线,向外翻着,已然沦为被人操控的傀儡。
亓向晚厉叫:“慕野!!”
可是无济于事,慕野一双眼睛赤红,已经对着她举起了刀。
——鲜血飞溅!
颜尽尘笑了起来:“哎呀,哥哥,你这是做什么,你怎么上来就把你心爱的妻子腿给砍断了,那嫂子岂不是得活活疼死吗?”
亓向晚瞬间失去一条腿,她栽倒在地,耳边一片嗡鸣,混沌中,她只感到有人死死掐住她的脖子,有人在她耳边轻声道:“嫂子,你求求我,我没准放了你?”
亓向晚啐了他一脸血沫。
然后喉间剧痛,舌头被生生割掉了。
颜尽尘摔开她,冷道:“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既然不说,那就永远闭嘴吧。”
……
祭灵澈伸手轻触自己的嘴唇,还没从幻痛中走出来。
她睁开眼,见银蝶并未飞远,给她指出了那人藏匿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