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风是跪下了,可华舆上的人一直没发话,罗善长额上的汗珠子滚落到眼睑上,却不敢伸手擦,心里已将沈长风骂了一百遍。
就在罗善长以为自己大祸临头之际,有个恍若天籁般的声音响起:“王爷息怒,舍弟顽劣无状,今日冲撞仪仗实乃莽撞胡为,下官管教无方,甘领罪责!”
罗善长朝初七投去热烈的眼神,感激不已,也大大松了一口气,心道:这两人竟有兄弟情分!那早说啊!有宋少傅在哪能出什么事……等等?宋家李家嫡脉就眼前一根独苗,宋行止哪里来这般大的兄弟?啊……沈渡他姓沈啊!
罗善长看着沈长风的眼神都变了,惊疑不定:敢情我这手下是大名鼎鼎的沈长风!我就说这鸟不拉屎的地儿怎地冒出这么个文韬武略的好苗子来!可是,他明明在父母那一栏填了“双亡”二字啊!
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啊,他是沈长风。”越来越多的人跟着说:“啊,原来他就是沈长风。”
这些人的语气或是嘲笑,或是戏谑,或是冷漠,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他们交叠着手臂,晃动着脑袋,抖动着肩头,窃窃私语,某些字眼却被刻意放大。
“……有味儿。”
“妻子抛弃……”
“怎么没死?”
“活该!”
沈长风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裳的囚徒,被这些人灼热的的恶意目光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没想到,这个名字有一日会成为他的负担。
“沈长风”这三个字每从这些人嘴里提起一次,他背上的耻辱感便如铁镣般沉坠一分,压得他肩头不住往下塌。他感觉接好的骨头处再次被人折断、结痂的伤口被人狠力撕开,牵扯起难以忍受的剧痛,连呼吸都带着泛腥的血气。
就在初七撩起袍服要跪拜请罪时,华盖乘舆走出一中年男人,扶住初七,道:“爱卿所言差矣,此人如今乃庶人一个,岂能让你这正二品少傅代为受过?”
初七面有愧色:“我与沈渡虽非同胞,然有八拜之交,纵使他沦为庶人,亦是宋某义弟。如今他行事乖张冒犯了殿下,微臣作为义兄亦是羞愧不安,故向王爷请罪领罚!”
初七记着李婕宜对他的好,明面上他是沈长风的义兄,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置之不理。但他也始终记得沈长风对林媚珠的坏,所以他也只打着官腔说于心不安,却没有给沈长风求情。
楚王不可能会罚他,但一定会处置沈长风。
沈长风听着真假参半的话,缓缓勾起一个古怪的笑,目光下移,落在楚王暗紫浮金的衣摆上。
罗善长哈着腰将楚王说的每个字听得真切,确认自己没有被牵连后庆幸地舒出口气,险些瘫软在地,待楚王移驾后,劈手将沈长风腰带上的腰牌收了,深深叹了口气:“你!还有三十军棍!我待会再和你算账!”说罢和一众游人追着送别楚王华舆。
正欲起身的沈长风被人流撞得踉跄几下,重新跪回地面。数双脚印碾上他的衣摆,密集的撞击朝他袭来,那些人有意无意地用手肘撞他的后脑,有人提着篮子擦着他身侧走过,篮底的棱角硌得他手臂生疼。
沈长风忍着那沉闷而绵长的疼痛,拳头被攥得咔吧直响,指骨连接处透出青白,连同呼吸都变得极重极沉,微微起伏,像暴风雨前海底的暗涌。
他抬眼望向被众星捧月的初七,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林媚珠,忽生出一种不真实的荒诞感。
有那么一瞬间,沈长风觉得自己的人生被初七偷走了。
自己的身份、父母,功名和声望全都被变成了他的,如今就连照夜玉狮子也站在他的身边,也许不久之后,自己曾经的妻子也会被他占为己有。
“铛啷啷”一声,沈长风面前多了一枚打着旋儿的铜钱。
那枚单薄的铜钱静静躺在他跟前,无言地嘲讽着他的落魄。他望着那枚铜钱,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扭曲的微笑。
沈长风单膝撑起身子,缓缓起身,原本微微佝偻的脊背一寸寸绷直,发出骨骼错位又重新排列的沉闷“咯嗒”声,犹如某种蛰伏已久的某种猛兽于黑暗中醒来舒展筋骨,他身上皱巴巴的玄衣被撑得鼓起,露出后背壮实的肌肉线条。
火光映着他颈侧隐隐暴起的青筋,犹如蜿蜒血虫爬上他的下颌。他肩头再次变得硬挺,再抬脸时,墨色翻涌的眸子溢出凶悍锋芒,他望着初七的背影,一字一顿:“是、我、的。”
声音不大,但初七还是准确无误地听到了,脚步渐渐放缓。
两人之间的游人不断穿梭,四下喧闹声不断,却没有妨碍这刀光剑影的切磋。
沈长风紧绷着下颌,声音隐忍,又带着毋庸置疑的雷霆之势,“都是我的!”
不管是照夜玉狮子、还是林媚珠,抑或其他,都是他沈长风的!
桥上初七站住了脚,微侧着脸,轻轻颔首,示意他听见了,而后脸上现出一个处变不惊的得体微笑,可眼里却淡漠万分,他没有回话,而是伸出手,大大方方做了个“请”的动作。
沈长风本就已经是一个可以自爆的火药罐,初七这般反应简直是将火药罐直接扔入炎火山,要将沈长风气得炸开。
这一幕刚好被折返的罗善长尽收眼底,他轻轻“嘶”了一声,怀疑看错了眼,这宋少傅平日里儒雅随和,怎地会有这般冷峻疏离模样?
再看一眼,更怀疑了。那微微眯起的眼睑,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怎么有股子蔫坏的味道……像在挑衅一样?这模样真的是,十分欠揍啊。
那厢沈长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身体翻涌的暴戾与冲动压下,他以指作哨,哨声未落,河岸对面响起呼应一般的马啸声,那悠长嘶鸣带着激颤的欢快之意,越来越清晰,继而与疾驰马蹄声交叠,林道中冲出一匹浑身雪白的玉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