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轻柔的问句。
有人攥紧了手,觉得心都在被撕扯着,浑身一阵阵抑制不住的震颤。
梁昭专注地演奏着。
低着头,灼目的红发下锋利的眉毛微微蹙起,嘴唇紧抿,偶尔掠过的蓝光映亮了分明的下颚线与高挺的鼻梁。
双手移动如蝴蝶飞舞,让人眼花缭乱。
先按下一个按钮,手指跳跃,迅速弹了一段华丽悲伤的旋律;再播放这段loop,往上叠加声部和pad节奏;第三次loop,左手猛转滤波按钮,右手还在琴键上飞速演奏。
层层loop叠加,梦幻的夜间便栩栩如生。
听众似乎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进入到那繁星闪烁的夜晚,那雾气弥漫、潮水发光的夜晚。
海水似乎在月色的牵引下涨潮了,翻涌到在心灵的沙滩上,许许多多夜间的回忆开始在脑海里浮现。
有人在想放弃梦想后崩溃大哭的夜晚
有人在想坐在十一点的出租车上深感孤独的时刻。
有人在想下班后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疲倦感。
越是长大越是寂寞,连倾诉都提不起精神,白天装作无事发生,等到夜晚一个人消化。
人类就是如此孤独的生物。
优美的琴声中,薛游开口轻轻问道:“你们喜欢夜晚吗?”
有人低声回答:“喜欢。”
“喜欢。”
“喜欢......”
耳边传来仿佛怕打破气氛一般,断断续续的低语。
薛游倾听着,扬起眉,嘴角浮起似有似无的笑意,手腕随意地一抖,蓝光摇曳,轻笑一声。
“那么,一起点亮这个夜晚吧。”
话音刚落。
郝云乐猛地一脚踩下失真踏板,狂扫琴弦,吉他声骤然爆裂开来。
鼓点随之剧烈加速,陈朔一眼神仍然冷静,有力的双臂在空中挥舞,交错敲响军鼓和嗵鼓,越大越响,双脚踩着镲片推动节奏,整个空气都在震动。
薛游握紧了麦克风,脑海中飞快地掠过灯塔酒吧里都深藏心事的大家,在树下抽烟的陈朔一,那烟雾下面沉静的面孔。
凌晨四点走出ktv,流动起来的城市,掩盖了一切的太阳,天亮后消失的蓝色荧光......
他提高音量,猛地倾身向前,将心底这些回忆和情感全都注入嗓音,在键盘如潮涌叠浪的音色托起下喷涌而出。
【我们是存在夜间的浮游生物】
【躲避着白天的强光】
【隐藏了什么的你】
【夜里才能安心】
【夜里才能哭泣】
【夜里才发出微弱的荧光】
千人的台下几乎没有一点声音,所有人都静静地听着演奏。
先是乐队的粉丝点亮了手环。
一个、两个、三个......
光芒星星点点的在人群间散落。
接着一小片区域亮了起来,像是几条分布在四处的发光河流。
人们彼此抬起头,左右张望着、寻找着,当看到附近的蓝光时,明明和对方素不相识,不知为何心和心却轻轻地撞击了一下,带来了被理解了一般的感动。
有人的眼眶里突然盈满了泪水,低下头。
【我们是存在夜间的浮游生物】
【躲避着白天的强光】
随着三下重音鼓点,郝云乐抑制住情绪,深吸了一口气,拿起拨片,在稳定的鼓点中快速地扫弦,把本来就剧烈的情感推至最高,像是最后的哭喊。
薛游站在这片夜间的蓝光上,心里情绪也微微涌动,仰起头贴住麦克风,柔和的高音再次响起,声音如同海水漫上来,吞没了一切。
【在黑暗中发着光的你】
【摘下面具了吗】
【找到归宿了吗】
【歌声会将我们紧紧相连】
点亮的手环的人越来越多。
一片、两片、三片......
蓝光逐渐覆盖了这片空间。
等合成器高潮过去,由吉他接替主旋律时,梁昭的汗水顺着额头滑下,抬起头来,喉结忽地滚动了下,手指意外按错了一拍。
——底下已是一片蓝海。
穿着别的乐队应援服的、拿着周边的、刚刚已经喊累了的人,不知何时全都点亮了手环。
一时从左到右、从前到后、四面八方全都亮了起来。
一片片的蓝色逐渐连在了一起,如同水流汇聚成大海。
最后全场都闪烁着蓝色的光芒,随着歌声摇摆手臂,像潮水一样一阵阵起伏。
台上的光和台下的光交相呼应着。
人仿佛已经不再是孤立的个体,在这个livehouse的夜晚,大家都是这片大海里的一滴水珠。
许多人的眼里都已经饱含泪水了。
梁昭突然咬了下嘴唇,克制住从头到脚窜过的战栗感,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
给他发过歌曲的、邀请他参加过乐队的人无数,但只有这首歌,刚好如此直击他的心脏。
为什么。为什么。
他手指不停地弹着琴键,一层层铺开的pad给吉他旋律增添着深海漂浮感。
薛游也在看着台下。
蓝光晃动的人群里,一张张陌生又相似的脸带着安心、笑容、眼泪望着他。
他脸上渐渐有了笑意,慢慢走到台前,弯下腰对着台下伸出手,台下的人也轻轻将颤抖着的手搭在他的手上。
温柔的吟唱便在空气中响起。
【我看到了】
【你的眼泪】
......
【我听到了】
【你的声音】
......
【我碰到了】
【你的孤独】
当他唱着歌从左边走向右边,仿佛一条线,将大家的心灵就这么连了起来。
“狄哥,看来我们要输了。”
新世界贝斯手望着全场的蓝光感叹,发现没人回应。
他转头一看,他的队长早已把自己的手环调成蓝色,紧紧盯着台上,眼眶已经红了。
狄炎在想自己在地下里生活的那些年,被打出家门后一个人在城市里流浪,在夜晚的大街上弹着孤独的吉他,等着人扔下几块钱去吃饭。
直到有个晚上,贝斯的律动在身旁响起。
人和人相遇了,就成了朋友,音乐和音乐碰撞了,就有了乐队。
“操。”
他骂了一声又一声,对上队友的视线,扭过头,“别看了。”
对方还是没有移开视线,怔怔地看着他。
他暴躁地跺了下脚,转过身面向墙壁,手抹了把眼睛。
“操,都说了别看了。”
而那位戴着眼镜、沉默了一晚的男子,可能是星光中唯一暗淡的斑点。
他从小孤僻,不善言辞,骨子里不相信人与人能相互理解。
我不需要朋友,也没有人会想和我做朋友。
抱着这样的念头一个人埋头学习,以优异的成绩进入最好的法学院,避开一切集体活动,从宿舍逃出来,站到夜间酒吧孤独的阴影里。
直到这家落落寡欢的酒吧有了侵入者。
侵入者懒洋洋推开酒吧大门,帅得一塌糊涂,人却随意又平和地坐在吧台和人搭话,漫不经心夸奖台上乐队演奏不错。
在他对着周围沉默的人们问出‘你们也喜欢乐队吗?’后,一切就都改变了。
找了一万个不喜欢他的理由,归结到最后,只是不喜欢自己如此被一个人吸引视线,如果不找出他的不足,似乎心灵就不会安宁。
此时他望着台上。
身姿挺拔的主唱众星捧月,站在正中间被无数目光追随,声音已经从轻声呢喃变成了坚定的呼唤,浅笑着唱出了最后的高潮。
【我们是存在夜间的浮游生物】
【躲避着白天的强光】
【在天亮之前】
【再一次哭泣吧】
【再一次发出荧光吧】
在这片海洋里,在音乐里,他的镜片突然有些模糊了。
最近进入酒吧时纷纷对他露出笑容的人们像飞鸟在眼前掠过,于是他嘴角第一次勾起一个不太熟练的微笑,默默地点亮手环,终于也成为蓝色的光加入了这片潮水中。
他想,承认吧,在对方第一次笑着接近一身尖刺的你,邀请你一起喝酒、一起听歌时,你已经喜欢上了他。
因为恐惧这份陌生的情感,强硬地把‘喜欢’扭转为‘不喜欢’,以挑刺的理由追着他走了一场又一场的演出,嘴上越是讽刺,心里越是在乎。
即使你表面冷漠,心底也在也希望能够有人看到你,对你伸出手。
人终究还是渴望理解、渴望温暖的。
在这个夜晚九点的livehouse里,人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性格,素不相识。但此刻却化身为夜间的浮游生物,成为大海的一部分,融化在了这片温柔的蓝光里。
——音乐就这样把大家连接到了一起。
他安静地听着音乐最后温暖的收束,之前阴湿的情绪忽然一点点消散了,拿出手机,给荆棘鸟投了一票。
空气中低沉的男声歌唱着,像是最轻柔的羽毛拂过心脏。
【即使在黑暗中漂浮】
【我们也会找到彼此】
——谢谢你找到了我。
end。
琴音刚止,场内的灯光再次亮了起来。
整个空间安静了一瞬。
十秒之后。
骤然爆发的安可呼声像是要将livehouse屋顶掀翻。
“安可!!”
“安可!!”
“安可!!”
“安可!!”
听众还开着蓝色的手环,拼命地一声声喊着,喊到喉咙都哑了也不停下。
仿佛除了安可他们根本想不到别的语言来表达此时的心情,只是想要将这个时刻再拉长一些。
在疯狂的喊声里,梁昭望向他的主唱。
对方先是对着台下深深鞠了一躬,接着侧身看向他,眼神含笑,嘴唇一开一合。
他费力地分辨出了几个字,忽地抿住了唇。
“梁昭,欢迎加入荆棘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