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太君斜晲白珠珠一眼,面沉如水:“大喜大喜,你那么高兴,不如你也去罢。”
白珠珠闭上了嘴,她一个寡妪,岂能参选?
她一边又高兴得很。
这是皇诏,违抗不得。
让朝朝儿和栀宁两个姑娘家独自去君都自然是不成的,宋老太君定是不会再回去了,继而主事的长辈还能有谁,不就是她了么?
白珠珠近日早在凤玱贵妇圈里听闻,谢太后今岁会回都庆贺千秋寿辰,东岚与西壑两国来朝。
而太子昼选妃吉日定在千秋宴后,四月初十。
如若她能陪同去君都,就能见到宋嘉澍了,这能有个把日子呢。
宋老太君回首瞄了眼垂首不语,似是满怀心事的宋惜霜与宋栀宁,眉头紧皱起来。
*
宋老太君以为宋惜霜多半会闹,没想到鹊枝日日来报,都是同一个说辞。
“姑娘安分得紧,待在凌霄院足不出户,就等着过年呢。”
安分是不可能安分的。
除夕那日,暮色四合时她们按例去宗祠祭三牲,夕食去瑞霭堂潦潦用完“团圆饭”。
白珠珠起了兴致,要拉着宋惜霜与宋栀宁守岁打叶子牌。
宋惜霜却捂帕羞赧道:“母亲,也不是我熬不住,只是……来了身子,困倦得紧。”
她前脚一走,宋栀宁后脚也有样学样,称病回了百果院。
宋老太君将这两个姑娘心事重重的面容收入眼底,没说什么就放她们走了。
白珠珠失了面子,强笑道:“这俩丫头真是翅膀硬了,要论前两年,还会乖乖粘着我讨压岁红封呢。”
被她一提醒,宋老太君招来鹊枝分别跑去送压岁红封。
今年虽则近邻的稽州大旱,宋家生意不免受些影响,但该有的还是要有。
宋惜霜收到那比前些年都要厚实的红封,不由愣了愣。
她连忙塞给跑腿的鹊枝五两银锞子与年宴的瓜果点心。
“姑娘还是如此客气,”鹊枝将银锞子收入袖中,展颜笑道,“您勿要多虑,老太君年年与您的红封与孙姑娘的都一样。”
宋惜霜笑不达眼底,随意应和几句,将红封压在了枕下。
她净面洗漱换上厚实的寝衣,半绾长发,泡了壶苦得发指的黄连茶,便坐在窗下小案孤自对弈。
紫芙上前拨了拨灯芯,终是忍不住脱口道:“姑娘若是与沈郎君尽早订下婚盟,兴许就不必去君都了。”
明明是过年,凌霄院的丫鬟们得了赏钱也愁眉不展。
太子选妃,跟进贡似的。
宋惜霜元宵都过不得,更别提去谢弗樨府上观礼,初六就得与其余应召的凤玱官宦姑娘走水路去君都。
谁也说不准会不会选上,但归期未定,确是真的。
小丫鬟们白日收拾着箱笼,恨不得把整座院子也搬过去。
宋惜霜却调笑道:“这是做什么,随便拎几件衣裳不就行了,我就是凑数的……所以,定能早些回来与你们做春饼。”
这话紫芙当不了真。
她听闻太子选妃后,骇得梦里都是前世的宋惜霜一袭白衣失踪,一袭血衣回琨梧殿的场景。
历历在目,就像发生在昨日。
整个凌霄院只有紫萝一个人不当回事,风风火火收拾东西。
她自然要和紫芙随姑娘一起去君都。
那黄连茶烟雾缭绕,映得宋惜霜面色朦胧。
紫芙从上辈子就知道自家姑娘这个小癖。
宋惜霜一旦有什么心事,就这样喝着苦茶到天亮。
除夕守岁,紫芙与紫萝也要回家中团聚。
她满腹心事,带上正屋房门,最后好生叮嘱今日在侧屋守夜的小丫鬟便离去了。
宋惜霜装得高深莫测,实则是个臭棋篓子。
棋艺烂到教导的裴玄鹤都说,如若宋惜霜何时赢下一局,她生吞棋子。
宋惜霜正捧着棋谱烦恼时,忽闻窗棂外传来两下沉闷的敲声。
烛火摇荡,一位郎君的身影映在窗绡上。
青丝垂肩,静立如渊。
她还未消气,想都未想就吹灭了窗边灯烛,光脚点地意欲悄然去吹其余灯帷里的烛火。
半晌,她蹲在窗边,静得能听见窗外传来一声轻叹。
“你的人都睡下了。”沈昙脱口道。
“我只是来还帕子,”郎君委屈巴巴,见她不应,声音有一丝颤抖,“朝朝,外头真的好冷。”
宋惜霜眉头突突跳,“哗”一下打开窗子,夺过他手里攥着的帕子。
那块绢帕还携带着郎君怀里浅浅的丹若香。
她伸出头看了看昏暗的侧屋,果然见守夜的小丫鬟已然睡下了。
“你可以走了!”宋惜霜怫郁道。
说罢,她想起再过一刻就是沈昙生辰,自己霎时心软,对自己方才的态度有些自责。
其实紫芙说的没错,如若沈二哥再早些推进关系,有东方昼什么事。
如今想来,要是真被东方昼那疯狗黏上了,那她后半辈子脑袋都得悬在腰上,夜里睡觉都得睁只眼睛。
两权相害取其轻。
她选沈昙没毛病。
宋惜霜不敢直视沈昙的眼睛,懦懦道:“我的意思是,沈……沈郎君还是早点回去吃长寿面比较好。”
沈昙看见姑娘裹着的浅桃色冬衣被寒风吹得胖乎乎的。
他随即挡在窗边风口,平静道:“你知道的,我从来不过生辰,也没吃过长寿面。”
郎君的青丝被风吹到宋惜霜怀中。
有点湿漉漉的,夹杂着清淡好闻的皂荚香。
他刚沐浴过。
宋惜霜被那发丝挠得心里发慌,撑在小案上冲他道:“吃!必须吃,从今年起,沈二哥每年都要过生辰。”
沈昙捞过身前那些不听话的长发,垂下眼帘。
“那朝朝每年都会陪我么?”
“沈郎君莫要自作多情。”
……
一柱香后,小厨中。
宋惜霜从锅里舀出一碗黄澄澄的长寿面汤。
她运气好,小厨有醒好的面团,她切出面条,兑了年宴留下的老母鸡汤,搁些菜叶进去,最后用白酥酥的猪油煎出两个蛋卧在面上,还滴了点豉汁。
宋惜霜想端到素日小丫鬟们用食的灶前木桌上,却被烫得立马放下碗,去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耳垂。
沈昙从橱柜中又取出一个海碗与勺筷,转身看见此幕连忙替她端过去。
他将两只碗贴在一起,认真地将面分成两碗。
有只蛋被宋惜霜不小心戳破了,溏心裹在面条上,有些不好看。
沈昙将完整的另一碗推到宋惜霜面前。
宋惜霜见状欲开口拒绝,却见对面的郎君抬起清凌凌一双瑞凤眼。
“我烧的灶,你做的面,何况……你一人看我吃,我会不好意思。”
宋惜霜接过了筷子,看面前郎君大快朵颐,仿佛这辈子都没吃过面似的。
可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不好意思的样子。
他们安安静静吃完,连带沈昙洗好碗筷,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走到门槛处,一人在屋内,一人止步于屋外。
宋惜霜旋即憋不住回身道:“沈二哥,我要去君都应召太子选妃了。”
沈昙双眸含笑,伸手欲摸姑娘的发顶却顿住了。
他冷静道:“你不会被选上的。”
“我说过,我们是天作之合,所以,朝朝只要高兴地等二哥入赘就行了。”
他刚说完,宋府外的爆竹如闹雷哄响,昇和楼的钟声混沌长鸣。
抬头是烟火千花。
沈昙从怀里取出红封放在宋惜霜手心,俯身贴在她耳边道:“朝朝,新岁安乐。”
郎君身上的丹若香直往她鼻中涌。
宋惜霜匆匆念了句“沈二哥,生辰安乐”,便合上了门。
她心跳得却比烟火爆竹声还要大。
手心那枚红封薄得像张纸。
宋惜霜心想,沈二哥好小气。
结果她拆开红封展开一看。
上面墨字官印。
这张薄薄的纸,是整座沈宅的地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