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莎琳如此恶意地想着。
「朋友」
罗莎琳也曾问过这个问题——沉裳是否会伤害她。
她的心中自有定数:沉裳不会伤害她,如同一只家猫不会伤害她的主人。
“不会啊。”沉裳确实是那个答案,她语调一转,轻盈欢快地说,“罗莎琳你可是我的朋友!”
沉裳不会伤害她,如同一位纯良少女不会伤害她的朋友。
朋友,罗莎琳在内心嗤笑,世人皆知炎之魔女的痴狂与疯魔,她怎么会有朋友?区区一个装饰品,怎么会愚钝地自认为是她的朋友?
“我可没有答应。”罗莎琳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回答,“我们什么时候是朋友了?”
沉裳思索一阵子,认真地:“在你把我从雪地里救回来那一天。”
她补充道:“我是永远都不会伤害朋友的。”即使他们伤害了我,我宁愿他们伤害我或是我伤害自己。
罗莎琳因为沉裳的未尽之言陷入了空茫的沉默,如同她面前空茫的雪。
真的有人会愚蠢到什么伤害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吗?真的有人能够全心全意地爱她吗?如同那早已逝去的……。
区区一个装饰——
“我保证。”沉裳郑重地重复了一遍,她在谨慎的挑选后再次给出了真心,“我拿我尾巴上的鳞片保证。”
罗莎琳自欺欺人的自傲的想法被沉裳咬在齿间,用一个愚蠢的承诺嚼碎了,甚至是嚼吧嚼吧然后心满意足咽下去再打个饱嗝的那种彻底。她望着沉裳认真的表情,一时失语。
沉裳是家猫,她曾经有过照拂她的主人——不止一任——而他们将她抛弃了。沉裳也是野猫,她曾经流浪得太久,她现在拥有野猫一切拥有的野性和血气。
罗莎琳想,她将成为下一任猫的主人,她擅长驯服,但她选择了放养。她擅长教训仆从,但她选择了成为朋友。
“好吧,沉裳。”罗莎琳打破了寂静,挑起了一边眉毛。这个动作使得炎之魔女原本冷冽的外表裂出一两星的鲜活的戏谑,不过同样是美的,“你合格了,作为朋友。不要让我失望。”
……前提是她不会让沉裳失望。
「人鱼」
沉裳成为执行官的时刻来得快速。
冰之女皇认可沉裳的武艺——至少抛弃她那过于愚蠢的性格,她那一身在烈火与寒冰中淬炼过的武艺足够出彩。她在几百年间武艺长得飞快,在与【队长】的倾情训练和与【公子】的小打小闹之下,沉裳也能够运用冰元素力随意地斩下一座山头了。
成为执行官的前几天,沉裳一如既往地待在冬宫之外的高处,伴在罗莎琳身边。这是她们少有的空闲时刻,即便低温使沉裳困倦,她仍坐在突起的石头上,那石头顶端平坦,被拂去了薄薄一层雪。
罗莎琳站在她侧后方,低头饶有兴致地凝视着沉裳在背后轻缓摆动着的有力尾巴。那尾巴为罗莎琳扫出了一片扇形的凹陷痕迹。
罗莎琳不由得想起了她们的第一次见面,她当时是怎么评价沉裳的?
——装饰品?非人之物?
——她的同类?可怜的奄奄一息的小野猫?
——大海遗弃的人鱼。
那时的沉裳是简单的,即便虚弱,也仍然残留着纯良。现在她是个食人的疯子,同时带有孩童和野兽的残骸,不过这样也不赖。
魔女和人鱼,不错。她自嘲地想——她才不允许他人叫她魔女,这种称呼只能她自己嘲讽自己时使用。这的确是一个属于疯子团体的疯子组合词语。
“【人鱼】。”罗莎琳优雅地吐出一个词语,沉裳困惑地转头,尾鳍末尾轻轻扫过她的高跟鞋。她缓慢地补充,“你的执行官称号和雪国名,【人鱼】拜帕。”
她俯首,直视着沉裳那比粉色托帕石还要更加珍贵的眼眸。沉裳也大大咧咧地望着她,眼里没有阴霾——因为那些阴霾都被困在沉裳体内,化作汹涌的黑色浪潮。
不过,在罗莎琳面前,黑色的浪潮稍稍平息,她从不对自己的朋友露出尖牙利齿。这时候,沉裳便是那个纯良的沉裳,那条被大海遗弃、又被魔女捡到的人鱼。
“好呀,”沉裳露出一个笑容,夕阳在她脸颊边悠悠悬挂,晕染上了令人头晕目眩橙黄色彩,“谢谢你,罗莎琳。”
——谢谢你所做的一切,罗莎琳。
这色彩不同于火光和人造光源。它是朦胧梦幻的,短暂抚平了一切伤痕,让她们暂时忘却了过去的一切,即使它们仍然存在。
它缓缓流淌在沉裳和罗莎琳之间,构造出一方小小的暖色港湾,足够她们此刻避风挡雪、足够她们此刻遗忘伤痕。
「失望」
在罗莎琳死亡的前一刻,她会想什么呢?
她惊异于旅者强大的力量,悔恨于自己莽撞的决定,无奈于自己终结的生命。
她要追随她曾经的爱人而去了。罗莎琳已经记不住她爱人的样貌,那早在无边的仇恨的烈火中被焚烧殆尽。
不经意地,罗莎琳想到了沉裳。那只家猫、那只野猫、那只人鱼。不可否认,沉裳确实是她的友人,她在愚人众内最愚蠢、最天真、最没有心眼、最大大咧咧……最纯粹的友人。
没有利益纠葛、没有渴望、没有索求。
最纯粹的、唯一纯粹的。
沉裳的爱,和她曾经的爱人拥有许多共同之处,比如……纯粹。原谅她的词语匮乏吧,这是罗莎琳能够想象出的最高洁的爱了,这是罗莎琳曾经体会过的最高洁的爱了。
她一时失去了所有想法。沉裳好像太过空洞太过平面,成为友人后,罗莎琳只见过沉裳在她面前笑着给予她爱。
沉裳会为她而哭泣吗?她会在她未来的冰棺上放置一朵花吗?
她会认为自己再度被抛弃吗?
那是必然的。沉裳经历过了太多任不负责任的人,而罗莎琳也在其中。
罗莎琳感到轻盈,她似乎飘到了天守阁上方,地面离她很远很远,一切沉重的实体都消失了。
她在天空下看到了沉裳向着天守阁跑来的身影。她的身影很小,罗莎琳只能在远处的道路上望见一个浅蓝色飘扬着的物体,但在恍惚中,她只看到了一片属于夜晚浪潮的黑色。
罗莎琳感到悲哀,轻盈浅淡的悲哀。
沉裳是在做无用功,她曾经所做的一切都要回到原点了。她曾经被治愈过的伤口都要随着事实的揭露而龟裂开了。
她不再是那条仍然残余着纯良的人鱼,拜帕将从沉裳的尸体中钻出,如同一只哭丧着脸的蝴蝶从孕育她的蛹中钻出。
沉裳将不复存在,而拜帕将要真正诞生。
……罗莎琳将要死亡,而她让沉裳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