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真的很珍惜来学院的机会。哪怕受再多的挫折,我也一定要坚持下去。”
“还好你进到学院了。”
我想到了别的:
“既然这样,学院的工作,和你研究的那些东西,应该差得很远吧?”
“嗯。”
她反手撑在床上,长舒一口,
“一步一步来,如果我能被学院认可,或许未来有一天,我的那些研究也可以被搬上台面。”
我感觉难以呼吸,坐了起来,捂着胸口。
“沈博?”
她的手轻轻地拍着我背,
“你不知道,你愿意听我讲这些我有多开心。其实,私下里,我都不知道自言自语地准备过多少次了。因为我总是幻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成名了,我能在演讲台上给别人说这些。”
“讲出来好羞耻啊,哈哈。”
“……那我还想听,这次是真的想听,我发誓,刚刚你说的我都听懂了。”
“嗯,我知道。”
她盯着我,没有了睫毛的遮盖,她的那双眼睛看起来澄澈了很多,瞳里有一种流动着的,闪烁着的红色,
“我也知道你一直在好心地骗我,但我……沈博,再当一会儿我的听众好吗。”
“遵命,Dr.狄。”
“哈哈,那你还想听什么,生殖、克隆、杂交,哪个更感兴趣?”
“就不能都要吗。”
真有女人味啊……在她的科普中,我从一个高高在上、可怜施舍她的救星,变成了她那座科学王殿前跪拜着渴求知识的一个乞者。
她多年刻苦勤奋的余韵,一点点冲走这里的闷热和黯淡,她曾经不知如何撑过的岁月,交织那些遥遥无期的理想,在这个逼仄简陋的仓库里,让她如同一座终于向探险家敞开怀抱的孤岛那样,神秘,丰饶,魅力四射,令我着魔又心碎。
我跟着她上天入海,在各种生物的进化繁殖中遨游。
无性的分裂、出芽、孤雌,有性的同配、异配,世间基因和生命交缠着延续,修正、完善、适应,同这个变化的自然不断抗衡。
我听得入迷:
“你刚举例的蜂、蚜和蜥,都能实现雌虫的孤雌生殖。还有那种断裂的肢节可以再生为完整体,出芽后能直接长出新生命的……真神奇,我们人怎么就做不到?”
狄:“越是复杂高级的物种,繁衍的方式往往越苛刻。沈博,你以前学过生殖时,人的基因重组吧?”
“对,为什么我们不尝试像那些可以无性繁殖,或者孤雌生育的动物一样,专注这方面的研究呢,就像你刚刚说的——克隆那样?”
“AA,Aa,aa?”
她在屏幕上打着。
“啊,我知道。”
我看着屏幕上熟悉的排列,
“显性、隐性基因,两边的基因条通过组合,会决定孩子的特征。”
“如果是所有的基因,不,就拿26个字母,及它们的大小写来说——你知道,这已经是简化得不能再简化的模型了,进行这样的组合,并且,传递了不是一代人,而是十代呢?”
“听起来有一种爆炸式指数增长的感觉。等到第十代,她们可以有相当多种的基因表达,这个基因库会非常庞大。”
她说:“孤雌繁殖当然存在,但是,正如你所看到的,许多无性繁殖,后代的基因与亲代一致,变异极少,与像咱们人类这样的物种相比,或许几百几千年后,我们已经‘面目全非’,她们却还是先辈的样子。”
“所以,我们就要不停地‘变变变’?”
“‘变变变’,是为了让我们能更好地适应环境,进化成更强的样子。否则,我们会活不下去的。”
“好吧,那我们女人就注定逃不开需要双方的基因来重组一个孩子,这个游戏规则了。”
“那……”我问,
“为什么我们的两个卵子不能直接组合。咱们的基因是XX吧,卵子里不是天然就带着一条X吗。两条合起来,岂不是直接能实现这种重组生殖。虽然听起来需要一些操作。它也像基因编辑一样困难吗?”
“嗯,很困难,看似是两条一样的基因,但在细节处却完全不一样。”
她点着屏幕:
“你可以想象,这两个链条虽然携带着同一种信息,但它们还分别拥有着自己的开关,去共同调控一段基因。缺少了这边,另一边是无法独自实现健康的基因表达的。”
“‘咖啡’和‘奶’都是拿铁的原材料吧,它们就分别处在链条的相同位置,试图共同表达出‘拿铁’这种特征。”
“但是,只有同时加入这两样,一杯拿铁才能被称之为拿铁。你的设想,就像希望用两勺牛奶,或是两勺咖啡,去做出一杯拿铁饮料来。”
“好吧,伟大的人类,智慧的人类,最后还要通过自己的聪明才智,才能实现生命的延续。大自然真是不眷顾我们。”
狄:“至少配子现在可以帮助我们做到。”
我听到那个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名词——配子。
记得在离舟前的那节课上,我曾经听博物馆的馆长黄龙谈过船员们的生育。舟繁衍研发中心的科学家们研究出了一种辅助卵,可以帮助女人匹配卵子,实现受孕。
原来在其她部族,她们使用的也是类似的技术。
“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但我总觉得‘配子’这个东西,它的存在,有点不合理。”
“没有这些科研中心和人为干预的话,我们是不是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个自然界繁衍下去?”
“呵呵,算了,别说生育了,要是没有现代科技,让我直接穿越回原始时期,我指定活不下去,还考虑什么后代。作这种设想干嘛。”
她第一次没有很快给我回应。
狄好像暂停住了,想了很久,她终于下了决心那样:
“沈博,告诉你一个危险的秘密。”
话又停住了。
我意识到了什么:
“没关系,既然是秘密,还是不要和我说了。”
“不,我相信你。”
她说,
“我也相信舟那里生长出来的人。”
“其实你之前问我在研究什么。在学了那么多年的基础后,我最希望未来有一天能做的,就是你刚刚说的,实现人类间,不依靠配子的基因重组繁殖。”
她的设想,听起来比基因编译还要离奇,我:
“天啊……只不过,现在的‘配子’应该已经发展得很完善了吧。选择‘配子’去受孕,和将女人的卵子转换为‘配子’一样的存在,究竟有什么区别,又有什么意义呢?”
“嗯?那怎么会一样呢。配子终究只是配子,产生配子的,也注定了只是繁衍的辅助,而不是生育的主体。”
她交叉着双手,陷入沉思:
“或许在开展那些研究之前,我更需要弄明白的是,为什么类似这样的技术和研究在我们那里,永远是一种禁——”
“算了,狄,我们先不要聊这个了。”
我听不太懂她的话,但是,自从开启这个话题后,狄从未有过的紧张和迷茫让我意识到,她真的在不经意间给了我太多超过的信任,也透露了太多自己本该藏起来的秘密。
我很快把话题转走了,这个“危险秘密”的离开,将我们温馨有趣的课堂重新还了回来。
“我们有没有一天会发现一种生物,可以和我们女人实现跨物种的繁衍呢,就像你刚刚提到的那种蛙和鱼?”
我当场汇报着学习成果,
“她们利用近缘的雄性物种,实现自己的生育。尽管雄性精子能刺激诱发她们的卵细胞发育,但并不会把自己的遗传物质整合进后代。”
“这简直都不能称为‘配子’,而是‘催孕剂’了。”
她赞许地肯定我:
“或许呢,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你希望是什么样的生物?”
面对我这个荒诞的问题,她笑了笑:
“我不知道,想象不出来。如果讲科学一点,那至少也是和人类差不多高等的物种吧。”
夜深了。我们都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回到502的事。
我在那张沙发上躺下,她穿着白色的背心,趴在我身旁:
“不敢置信,今天遇到了你。这一切不会都是我的幻觉吧。”
“是啊,生活就是这么不可预料。短短一天发生了好多事。我也没想到在学院,自己还能上到一整晚的生物医学课。”
“金牌讲师的那种。”
“狄,你真的很天才,夸几次都不会嫌多。你一定要坚持下去。拜托了,姥天,让她成功吧。”
我双手合十,
“我真希望你能成功,真的。”
我往旁边给她多挪出一些位置,肩旁压到了什么东西:
“什么,在我背那儿。”
狄把它从我挺起的身体下拿了出来,我瞄了一眼:
“噢,生活必需品,最好的心理疗愈剂之一。”
她笑了一声。
“这款好用吗?”
我接过来,观察着它的构造和功能,摁了摁开关,没有任何反应。
“它坏了。”
“怎么会坏了。”
“不知道……我不太懂这些。在学院,没地方能拿去修,我也不清楚这里有没有的买。”
“那日子还怎么过。”
于是我问她要了一支复合功能的维修刀。拆开那个玩具,里面的线路和构造对我来说简直有点小儿科了。
我娴熟地操作着,一样样检查零件和链接。等到它重新能够振动的时候,站在旁边观看的狄兴奋地从后抱住我:
“你太强了,沈博!”
“呵,怎么感觉你现在的反应是我认识你以来最激动的。”
我把它充上电,
“好了,你的幸福现在又回来了。”
屋里的灯被关上了,但床边,还眷恋不舍地留了一盏暖黄色的夜灯,照着房间里小小的一角,延续上我们说不完的话题。
“大概很久之后,我都还会记得这个夜晚,比我做过的很多美梦都还要快乐,快乐一万倍。”
我:“别说得我们好像不会再见了好吗。”
她依然趴着,似乎是这个姿势能够更方便地看到我的一举一动。昏暗的灯光下,我也依旧抬眼就能瞄到她。她身上那些夸张的颜色和面容,在这样的氛围下,既有着被打光加重更多的深邃轮廓,又有了缺少光亮下的朦胧模糊。
她真特别。
“沈博,”
狄叫着我的名字,
“你真的是一个特别好的人。遇到你,我开始相信生活里总会有奇迹的。只要等待,然后某一天,你就突然出现了。”
“既然生活真的有奇迹。那么只要我努力,某一天,大概我也真的能实现梦想吧。”
我得意地承接住她漫天涌下的喜爱。
特别在哪,特别在她的外貌,她的才学,她的顽强?都不是。自私地说,这样特殊的一个人,要不是因为那些可悲的经历,怎么可能我无意间朝她抛出的一条橄榄枝,就能将她的信任和身心全部轻易地勾到我身边呢。
“反正都在学院,我们以后还有得是机会见面。”
摇了摇手腕,我说:
“而且联系方式都加上了,怕什么。等之后,我再介绍我的朋友们给你认识。”
“你的朋友们吗?”
她撩了撩那半边的头发,犹豫片刻,
“我有你这一个朋友就够了。”
“呿,哪有只交一个朋友的道理。难道你这辈子都只想和一个固定的人在一起吗,这太荒谬了,别这样。”
我嘴上说着,心中却有种莫名的扰动。
特别在哪,特别在我活这么久了,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会说这样的话,包括我自己。把一个人当成唯一?别搞笑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畸形的感情存在,同样一种早饭我都连吃不了一星期,更何况是交往的人。
可是,当我真的被这样对待的时候,好像被捧成她生命里的救世主那样,成为了她的信奉,她心甘情愿的付出,她心无旁骛的追求,这种感觉……
“我绝对不是那个意思,绝对没有要你怎样,对不起。”
“我知道,我会多介绍点朋友给你认识的,你放心,学院又不是只有那些人。”
“好。”
她脱掉了身上仅存的那件背心,在昏暗的灯光里重新趴了下去。这一次,终于再也没有那些嘲讽、憎恶、戏谑的眼光。属于她的身体,不是一个让人观赏看热闹的笑话,仅仅是她的身体罢了。
“你也会和姐姐睡在一起吗?”
“会啊,不过我们都有自己的房间。偶尔吧,想在一起玩,或者需要彼此的时候,就一同睡觉。”
夜灯巧妙地打在她的背部,随着呼吸,那些曲线在我眼前起起伏伏,承着她后颈、腰背、手臂上的胎记和纹身。火焰们将熄未熄,像未燃透的煤块那样,在黑暗中闪着猩红的亮点。
“你姐姐,好像完全过着我理想中的生活,真好。”
“世界上哪会有完美的生活这种东西呢。”
“说得也是。”
“那你现在还那么想念她吗,”
她伸手,轻轻地搭在我肩上,
“虽然我肯定是比不上她的,但希望你好受点了。”
“还好吧,”
我移开了目光。
她的触碰,变得和白天完全不一样了。那个时候,尽管十足的温柔体贴,她一次次接触我身体的时候,我只觉得那是医生在履行她的检查工作。可是现在,现在不一样。
“我睡了。”
“嗯,晚安,沈博。”
闭上眼,我感觉到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我在哪,在干什么。
这里不是家,不是我的房间,我的宿舍。一间狭窄逼仄而闷热的仓库,一个沾染满她生活气息的栖息窝,还有我身边躺着的那个,因我的存在,暂时从无尽痛楚的生活里喘过一口气的人。
那我呢,自从来到学院,我难道不也一直在过着超出我预期的生活,紧张、压力、恶意、酷训……我能不能,也从我疲惫紧张的生活里,暂时地,放纵地,小喘一口气呢。
她正趴着入睡,埋了半张脸在枕中。这个今天在我面前卑微小心过,撕心痛哭过,也大放异彩过的人,像她的身体一样,一览无余地对我暴露了那么多,甚至,透过那些骨肉,我还摸到了她的一丝理想和灵魂。
那,这样的夜里,她会愿意同我交换一点,哪怕就一点点,特别的欢愉吗?
侧过身,我的手逐渐从她的腰上抚摸了过去,经过那些斑斑点点的红色图案,伸到她的后背,直到把她半搂进了我的怀里。
狄睁开眼睛。
我低头,吻了下去。